这句且惊且喜的呐喊如同一阵风拂过湖水, 泛起千层涟漪。无数学宫之内的修士都因一声蓦然抬起头,往剑峰的方向望去。
谢辞昭抱手望向眼前苍翠山峦。
她背上那柄春秋两仪刀似乎也因这声遥遥的呼喊变得雀跃起来,在她如松般挺拔的背上微微颤动。谢辞昭收回注视, 对着身旁垂着脸, 神色不明的小师妹轻声道:“小师妹不是想要一柄本命刀么?”
一旁的柳姒衣看着她, 竟然觉得大师姐平日冷淡的脸色在她望向小师妹的这一眼中变得分外温柔。她搓了搓手臂, 仿佛能从手上搓下一整层的鸡皮疙瘩, 接话道:“是啊,折戟湖一直被冰封着,小师妹也没见过,这回刚好能去看看热闹, 顺便寻把趁手的好刀。”
听到这里,景应愿方才抬起头, 随着众人眺望的方向看去。
分明隔着云山雾海, 可她却仿佛真看见了那片冰封的湖泊,折戟湖冰寒,是她哪怕如今想起都觉得难耐的刺骨。
前世她是独身一人,可这一世不是。
她逐一望向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大师姐、二师姐与师尊,还有人群中正冲自己奋力挥手, 笑着跑来的雪千重几人,忽然觉得身上又有了无穷尽的,足以与命运抗衡的力量。
景应愿眼中光亮微微闪动,她笑道:“好啊。”
*
折戟湖诚如其名, 是一片极深极广,湖底封沉着数千万把武器的大湖。因其常年冰封, 不因季节变幻而解冻,也被许多内门门生直接称作冰湖。
折戟湖重开对于蓬莱学宫的门生而言, 是件十分值得一观的大事。
它曾经十年化冻一次,也有过一甲子、甚至百余年、数百年方才解冻的历史,毫无规律可言。听闻它上一次重开还是在百年之前——
诸峰不断有人乘风飞向结界大开的剑峰,景应愿与她熟识的一行人也裹挟在其中,耳畔不断听得有人兴奋地讨论。柳姒衣奋力绕开几个御剑飞行的修士,踩着她那柄流火长刀挤到小师妹身旁兴高采烈道:“小师妹,你想好要挑怎样的刀了么?”
剑峰的绿意已经近在咫尺,喧闹声也越发大了,景应愿略一思索,发现对自己该挑怎样的刀还真是没有头绪,于是道:“还没想好。”
谢辞昭看看她脚下踩着的西江公主刀。
这柄刀是她下无数秘境历练后收集到堪称最喜欢的珍品,上嵌的宝石颗颗都流光溢彩,喜欢到身旁无人时会屡屡拿出来鉴赏。这样亮晶晶的刀与亮晶晶的小师妹很相称,谢辞昭心想。
她想到初见时小师妹穿着那身繁复华丽的宫裙,发间闪闪的都是宝石珠翠,漂亮得让她至今忆起都有些心悸。
谢辞昭貌似不经意道:“湖底有些镶嵌闪烁珠玉的刀,都很有些来头。”
景应愿应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摸清对方的喜好,心中暗暗有些好笑。没想到正经到有些古板的大师姐竟然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如此一来,今后若要送她礼物便好送了。
御刀穿过剑峰,一路来到剑峰后山,便看见一面如镜般光洁硕大的湖泊。
其实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得见折戟湖的真容。
前世她眼瞎耳聋,自然看不见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湖泊,而重新可视物听声已是肉身死,魂魄出窍时发生的事情了。或许也是魂魄出窍的缘故,她在湖底时不仅听见人声,甚至还能听见刀剑窃窃私语发出的声响。
那声音很不好听,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凝结的锈。
不过重来一世,景应愿竟然有些怀念当初自己身旁的那几柄刀剑武器。它们对前世的自己而言,也是为数不多的朋友。
当她们落地时,折戟湖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鼎夏游学的这一批学生全都来了,虽说学宫外的外宗门生不得入湖,但毕竟热闹还是要看。比她先到的雪千重与金陵月她们挤过人群,来到景应愿身边,就连跟着过来的李舟词都屡屡往她这边看,显然都很期待她能从中取出怎样的刀。
雪千重憧憬道:“待会应愿从湖里取刀出来的时候,我要做第一个恭喜她的人。”
见白毛兔子又在咕噜噜冒傻气,她们几人都善意地笑了。公孙乐琅笑道:“那样多人,应愿道友怎么会看得到?不如晚些时候我们几人出去玩乐时再替她庆祝,我做东!”
却没想到景应愿忽然认真道:“我看得见的。”
再度故地重游,经历过死生轮回,对于来之不易的一切,她都能看得见。
且能第一眼看见。
身后搭着伴慢悠悠过来的沈菡之与春拂雪也来到她们身边。见折戟湖已即将解冻开启,结界处的光芒大盛,沈菡之摸了摸景应愿的脑袋,告诫道:“一会下湖,若你选中的刀不愿同你走,不要过于强求。”
见自家小牡丹神色不解,沈菡之为她解释道:“折戟湖开与闭的时间都是未知的,我们争取速战速决,不可耽在同一柄刀上误了时间。我可不想我家门生被困在底下出不来,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景应愿认真将话听了进去,乖巧应了。
此时便听一声沉重古老的巨响,是最后一块冰裂了,那声音宛若远古悲鸣,震得所有人耳朵发疼。随着这声响平息过后,整座湖水骤然荡起翠波,自湖底卷起一阵漩涡!
沈菡之看着景应愿貌似乖巧的脸,眼前却浮现她拜师礼当日在大殿上不惜召雷劈也要将兰草死死捏在手里的那副模样。
罢了,或许是真有缘分,又叫自己收了个犟种。
她有些头疼,直觉今日小牡丹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事来。于是她环视一圈,抓过站在一旁的谢辞昭,将她往景应愿身旁一推,道:“你陪她一同去。”
谢辞昭压下上弯的嘴角,垂眼恭声道:“是,师尊。”
眼见柳姒衣又要闹着说不公平,谢辞昭干脆拉上小师妹的手,飞身抢先往闪闪发光的湖面飞去。景应愿感知到她手心的温度,又回首望向正冲她挥手的师尊与伙伴,那颗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随着这一眼,这只手而变得轻快而平稳。
她与谢辞昭各含了一枚避水珠,手拉着手往急速旋转的漩涡处一跃而下。
*
是水,铺天盖地而来的刺骨冰水。
景应愿在水中睁开眼,她舌下压着的避水珠令她得以在湖水之中自由行动。已不断有人跟随她们进入水中,一时间周围都是重重人影。
初初入湖时还好,水温尚且浸着些外头日光照来的暖,越往下便越刺骨,未化的冰渣刺破了许多人的手脸。随着下潜的进度,景应愿感知到不光是水温变了,湖底似乎正往上释放着莫大的杀意与威压,当她来到折戟湖中间时,竟有种寸步难行的错觉。
从湖中开始,逐渐出现数把树立在湖水之中浮浮沉沉的武器。
这些武器都生了不同程度的锈,出去后必然是要将其好好修理一番的。景应愿试探性地将手伸向了一把铜戟,感应到她指尖的灵力与温度,那把原本安静的戟在水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在她握住的瞬间仿佛脉搏般跳动起来。
“你给了它新生,”谢辞昭道,“试着拔一下它。”
景应愿试着将它拔起,这把威武的戟顺从着她的动作任其取用,用行动认可了她。
谢辞昭与有荣焉,温声道:“这样便是认可了你,愿同你走了。”
说罢,她摸了摸那把长戟:“多谢你,不过我与我师妹是刀修,无法带你走。你会遇到其他有缘人的。”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眉间一闪而过的温柔,心中忽然有些羡慕这把戟。
谢辞昭侧过眸想看小师妹,却猝不及防看见她眼里的笑意,耳根有些发烫,连忙装作无事发生直起了身,道:“还要继续往下走么?”
“嗯,”景应愿想起前世自己沉落的湖底,道,“想去湖底看看。”
谢辞昭顿时有些庆幸自己与她一同下来了。湖底的刀剑武器都大有来头,可能下潜至湖底的人也少之又少,自己这把春秋两仪刀便是湖底认来的。不过小师妹想下,她并没有出言制止或劝阻,而是示意她重新握住自己的手,道:“抓稳了,不要被水冲散了。”
景应愿想起玉殊城的那一幕,看着谢辞昭认真的脸,笑着点点头。
至此处开始,每下潜一尺,她都能感知到湖底向上排斥的推力。这股压力将她浑身压得疼痛不堪,却仍是咬牙继续往下潜去。或许是修为已至筑基大圆满的缘故,亦或是受过诸位仙尊的几次指点,她的忍耐力在这一世又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旁人觉得难以忍受的痛苦,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毛毛细雨罢了。
待到快至湖底时,景应愿的双目已然模糊,不知何时开始七窍流血。谢辞昭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还是狠心按照小师妹所言继续往下沉去。
此处格外冰寒,随着打破最后一道薄薄的冰层,映入眼帘的便是深深嵌入湖底的各色刀剑武器,与满地的青锈。
刀剑折射出的光将景应愿苍白的脸照亮。
在她踩上湖底的那一刹那,感知到她气息的千把刀剑忽然一震,随后疯狂颤动蜂鸣起来。这些刀剑齐齐嗡鸣发出的声音透过湖底一路上传,直到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岸边的树干花枝也随之震动。
沈菡之从地上站起身,往湖底看去,远在剑峰师尊殿中的玉自怜陡然睁开眼睛,明鸢坐在棋盘前,久久未动的手执黑落下一子——
直到风云变色,天地共鸣!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少年的手握住了深深陷在湖底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