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归萝对那柄长鞭非常熟悉。
它是越琴山庄传承了千余年, 只有在动用家法时才会祭出的家鞭。她从小被溺爱,一次也没被打过,却见过这柄家鞭将自己的几位表姐妹打得皮开肉绽, 修为好些的躺上半个月, 修为差些的则卧床百日不止。
此时此刻, 这柄长鞭以破风之势往自己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身前抽去!众目睽睽之下, 宁归萝闭着眼往上一扑, 竟是以身替玉自怜挡了这一下。
好疼。
原来被家法惩罚是这样的感觉。
她头一次紧紧抱着从来不当面与自己亲近,却总用心记着她剑法又疏漏了何处,功法哪里没有吃透的师尊,在师尊怀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宁归萝分不清血气究竟是从自己还是师尊身上传来的, 只知道自己的泪水不断流淌,湿乎乎弄脏了她干净的衣襟。
明明自己在学宫之内不算聪明, 总是干出些惹人讨厌的错事, 比不上作为首席的司师姐,离刀宗新收的景应愿也差了远远一截,就连半路出家的柳姒衣也比自己强……
感受到师尊回抱在自己身后的双臂,宁归萝终于忍不住了,将泪水擦了她满襟, 愧疚道:“师尊……”
玉自怜抽出挡在她背上的手,举着同样鲜血淋漓的手帮她擦了擦眼泪,面容苍白,只是叹息。
宁归萝上前挡了这一下, 背上的皮肉顿时绽开鲜血横流,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琴心天姥握着鞭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心中虽疼如刀绞,却又浮现几分欣慰。宁归萝自小跋扈, 如今竟然肯为了师尊担下这一鞭,看来玉自怜将她教得很好,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好仙师。
她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目眦欲裂的司羡檀。
那孩子整个人似乎都被抽了骨头般软下来,连膝行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怔怔望着玉自怜双手上留下的深可见骨的鞭痕。
她心中暗笑一声,愈发笃定自己带鞭子来的这一举动是正确的,于是作势抖了抖长鞭,又要再向着玉自怜的身上挥出第二鞭!
果不其然,跪在地上的司羡檀忽然发了狂般朝着自己磕了几个响头,直将额头磕出血来,死死盯着这边道:“您就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答应都愿意去做!”
琴心天姥有些讶异。
她竟然比自己预想中得更聪明,更会揣测人心。
若这孩子生在越琴山庄,自己一定会施以下任家主的规格,将她标准自小带在身边教养。可她偏偏是从那样阴冷晦暗的地方爬出来的,司家不是什么好地方,从炼狱中出来的只有恶鬼,更何况这恶鬼如今与自家孙女有了牵扯,她更不能容她活!
琴心天姥放下鞭子,看似宽厚地冲司羡檀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我要你自请离开蓬莱学宫,不再出现在宁归萝的眼前。”
这话一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站在人中的景应愿看向司羡檀的脸,她非常确定前世并没有这桩事情发生。或许是因为自己重活一世,彻底打乱了众人因果宿命的缘故,她们的命运早已在自己于金阙皇宫中醒来的那瞬彻底改变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一世的司羡檀,是否还会选择助纣为虐,抽换仙骨?
司羡檀并没有往她们这边看。她面容忽然又变得镇静,似乎早就料到琴心天姥的后手。她看了一眼对着自己摇头的玉自怜,又看了看面色复杂,却仍屡屡望向自己的宁归萝,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不仅是为了师尊,也是为了自己。
如若琴心天姥真想鞭笞自己一顿了事,断然不会做什么布置结契大典、波及玉师尊之类的无关琐事。恐怕她对今日之事早有预谋,而这根长鞭……
她面色不显,心却如坠冰窟。
越琴山庄除却用剑,便是用琴。哪怕是刻意带上用作家法惩戒的鞭子也有些于理不合。再联想到自己幼时曾受过的那些鞭刑,刻在骨血里的恐惧与屈辱,司羡檀心中的恨意愈发扭曲。
既然琴心天姥已然盯上自己,想必假以时日,学宫之内也不会更安全。正好自己安插在学宫之外的势力无人知晓,尚需打点,既然她要做这样一出戏,那么自己大可配合她,借由此事挣来最后的一点喘息之机。
想到这里,司羡檀眼中流出几滴泪水。她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玉自怜,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郑重道:“若我应了,您是否可以放过我师尊,也放过宁师妹?”
琴心天姥看了她几眼,蓦然失笑,语焉不详道:“你很聪明。”
还未等玉自怜阻拦,果然宁归萝便先有些心软了。她嗫嚅道:“可是鼎夏游学初初开始,四海十三州大比开幕在即……学宫内修为与年岁皆符合标准,可参加大比的人寥寥无几,姥姥,这……”
“那便等到大比结束,”琴心天姥直视着司羡檀的眼睛,“大比结束后,你自请离开此处。”
司羡檀在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似做了无比沉痛的决定,对玉自怜道:“师尊,徒儿不肖,恐怕日后不能再留在您身边了。”
玉自怜伸手想要扶她起来,却又似明白了什么,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一双如玉般的手上鲜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司羡檀眼前。
就是这双手,牵着她走出司家,走出第十一州,将她抚养长大。
然而在她被巨蟒勒住口鼻,被族人鞭笞,看着他们商议如何将她们其中一个做成魂香时,一切就已经注定好。她再不能回头了。
司羡檀对着玉自怜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对不起。”
*
云层之中,有数位衣袂飘飘的仙人飞身而来。
景应愿回身望去,来人正是宫主与其余几位学宫内的仙尊。自己平日闲散的师尊竟然冲在最前面,飞身将玉自怜一把拉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么想求死?”
直到见到沈菡之与她身后正款款走来的明鸢,琴心天姥一直镇定的神情才发生了些许变化。
明鸢竟然出关了。
数百年不见明鸢,她的修为却始终定格在了离破境只差一线的地方。想起千年前谢灵师飞升之后,那几道关于她与她师妹故苔不和,以致故苔叛出学宫的传言,琴心天姥探究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明鸢对剑宗的二位门生与玉自怜视若无睹,她照旧带着斗笠,脚步轻快,笑道:“原来是琴心天姥。许久不见,怎的一来便冲这些小辈发起了脾气?”
她分明是明知故问,然而琴心天姥却不得不收敛了几分态度,道:“这就得问你剑宗底下那位姓司的门生了。方才她已应允过我,待到四海十三州大比结束后便离开学宫作为惩戒。”
“是吗,”明鸢温声道,“学宫没有那样多规矩,如若她已想好,我当然可以放她离开。只是天姥,你确定只有这一样惩戒么?”
她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玉自怜的手,语气忽然一变:“又是谁允许你擅闯学宫鞭笞仙尊的?琴心天姥,此处不是第一州,由不得你放肆!”
言语间,一时天地变色,星移斗转!
大能斗法,余下的几位仙尊赶忙合力撑起结界遮掩住了在场门生们的身形。琴心天姥接下自苍天直泄而下的灵力,却有些不支,踉跄后退了两步。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明鸢,她此时的修为已经超出了自己,早就该飞升,可为何她还是将修为压制至此?
琴心天姥嘴角渗出鲜血,正准备殊死一搏时,却见斗笠之下笑了几声,陡然撤了指间灵力,温声道:“天姥何必如此谨慎?你年岁大了,有时脑子糊涂些也是理所当然,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该想到这一点,多体谅才是。”
她心中恼恨,碍于这是第七州的地界不敢轻举妄动。若只有一个沈菡之在还可勉力斗上一斗,可这数百年不见踪影的明鸢竟然偷偷出关了!琴心天姥不愿在此与之争论,只得和蔼道:“是,怪我忙着为蒙受委屈的孙女出头,竟失了分寸。”
说罢,她话头一转,继续道:“毕竟是家中有孩子,见不得孩子委屈。这姓司的孩子分明身有婚约,却对我孙女屡屡示好,就连归萝提议她二人结为道侣,她仍不拒绝。你看,我以为这两孩子是两情相悦的,只差捅破窗户纸,便在第一州布下了结契大典,就等着接她们回去。如今闹成这样,我若不小施惩戒,岂不是自打越琴山庄的颜面?”
明鸢看了看她手中沾满鲜血的鞭子,道:“此事到底发生在学宫之内。若让天姥一个外人当众鞭笞责罚我学宫中门生与仙尊,难道蓬莱学宫便不扫颜面?”
琴心天姥沉吟一瞬,没有说话。
若真交由琴心天姥行鞭刑,以她的手段,恐怕司羡檀今日难以完完整整地走出剑宗。
明鸢决断道:“既是学宫内事,便交由这孩子的师尊来代行惩戒。方才天姥已经打过我师侄一鞭,剩余便是九十九鞭。”
话头已递至这里,琴心天姥只好将长鞭交到玉自怜手中。
玉自怜看着地上静静跪着的亲传首席,微微闭了闭眼,知晓这恐怕已是于她,于司羡檀而言最好的结果。她明白司羡檀答应琴心天姥离开,恐怕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她了解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的脾性。
若非有利可图,她不会答应。
长鞭高高扬起,玉自怜手腕颤抖,最终还是在众人各异的面色中甩下了第一鞭。
在这九十九鞭中,她始终闭着眼睛,不愿去看司羡檀的反应。
在百余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司羡檀的时候,她身上满是鞭伤,即便拿灵力或是丹药医治也无济于事。直到带回来的那十年间慢慢温养方才让她的皮肤重新恢复正常。
如今再见到这样的鞭子,再被当众鞭笞,她怎能不怕,怎能不恨?
玉自怜恍惚着抽完这九十九鞭,再睁开眼,眼前血肉模糊的爱徒已经辨认不出人形,早已不是当年拉着自己衣角,让她也带上自己妹妹的倔强模样。
说不定一直以来都不是。
玉自怜苦笑一声,放下长鞭。这偌大的剑宗中,所有人都抛下她离去了,只有她一人陷在名为回忆的漩涡里,从始至终都在自欺欺人。
远远地,她听见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玉自怜扶着心口倒了下去。
透过斗笠,她似乎能看见明鸢不复镇定的脸。她抓住明鸢的袖口,轻声道:“宫主,大比过后,便放我隐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