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友爱本就是应该的, ”谢辞昭有些困惑,“为何要特意在师尊面前提及,让她知道?”
她说这话时抬眼望向南华的方向, 南华时隔数百年再度认真端详她, 这才惊觉昔年豆丁大小, 墨发金眸像小猫一样跟在沈菡之身后的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南华仙子道:“同门姐妹的好与爱人的好, 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谢辞昭仍旧不解的神色, 直接道:“假设某日,你小师妹对你说,她爱上了旁人,要与那人结为道侣, 你会如何?”
……我会如何?
谢辞昭的心不可抑制的沉了下去,撞得胸口一片酸苦。按照常理, 她应该恭贺小师妹, 并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贺礼,再承诺一定会去她的结契大典上庆祝——
可谢辞昭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南华仙子一看她的神色便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于是又道:“那如若,你小师妹对你说, 她想结为道侣的那人是你呢?”
她们这番话都用隔音屏障默默隔去了,谢辞昭有些慌乱地瞥了景应愿所在的方向一眼,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这话一出,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顷刻间, 比方才要更酸更疼的情感涌上心头,好似有千百根木刺将她的心扎穿。谢辞昭忽然一阵头痛。她抓住了木椅的边缘, 头晕眼花间,眼前似乎看见了一柄桃木小剑。
那把剑被自己珍而重之的握在手里。
她眼前白光一闪。
隔着青天碧水, 重重山林,谢辞昭看见有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影走在一起,那两人似乎熟识,举止如好友般亲昵。交谈间,其中一人忽然取出一柄长剑,交付在另一人的手中。
她能感觉到,收到剑的那人很是高兴。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谢辞昭垂眸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桃木小剑,攥了攥手心,似乎想要折断,却终究有些不忍,将它收回了芥子袋里。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折叠。谢辞昭缓过神来,方才那股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痛楚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散,只剩一片迷茫与怅惘。为何下意识觉得小师妹不可能心悦自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那三个字时的心境。
见南华仙子神色不解,谢辞昭随口道:“我与小师妹乃是同门师姐妹,她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仙子不要说笑了。”
“只是同门罢了,又不是让你染指你师尊,”南华仙子低声道,“也罢,本尊不开窍,我们这些做看客的也没办法。”
南华撤了隔音屏障,重新望向众人打斗的方向。
全然不知身旁的谢辞昭垂眸望向自己遍布茧子却光洁平整的掌心,心中迟疑许久,三百年来头一次固执地觉得,这里应该要有一道剑疤。
*
鼎夏游学原来真的很有意思,景应愿心想。她闪身躲过李舟词拍来的一道扇风,动作游刃有余,还有心思研究如何逐步拆解灵犀仙山家传的扇法。
前世她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出的灵赏令却很多。因着与其他修士同行搭档,修真界许多传闻她都听过,其中就包括第二州灵犀仙山的那位沉水公子李卿垣的事情。
传说久至七八百年之前,灵犀仙山还是可与越琴山庄一敌的世家。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仙山中排行第三的小公子李卿垣天生灵力就有八阶,是那个时代最受瞩目的新人修士。
传说他面若好女,生就一副仙姿玉骨,当年想求取他为道侣的女修男修如过江之鲫。可偏偏造化弄人,他一度失踪了数百年,当再度重现世人眼前时,却是浑身灵脉尽断,下肢残废再无法站立的模样。
灵犀仙山因这位最被寄予厚望的族生残废的缘故,彻底元气大伤,将修真界第一大世家的位子拱手让给了越琴山庄。
而传闻李卿垣当年失踪的原因是被掳去了第十三州魔土,落得个废人的下场正是因为惹怒了掌管第十三州魔土的魔族之主。
不过听闻魔主向来嗜血滥杀,能在她手底下活过几百年,还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想到这里,景应愿便更注意研究起李舟词的扇法。灵犀仙山的扇法招式十分好看,可攻势却不足。蓬莱学宫剑宗的剑法也是与之类似的清雅正,却招招凌厉,前世的自己在被带上山前便见识过一回——
她不禁有些走神。身形翻飞间,景应愿忽然看见窗棂边站着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她吃了一惊,以为是宁归萝又回来了,可那道影子颇高,看又有些不像她。
那道白色身影迟疑许久,轻轻伸手,将纸糊的窗纸戳了一个小洞,透过小洞往内望来。
下一刻,景应愿的目光与窗外那人偷偷窥视过来的那只眼睛对视上了。那道白影似乎是被惊吓到了,瞬间消失在了窗外。
怎么回事?景应愿再度一刀打飞李舟词那把已经有些暗裂的武扇,心中疑惑道,鼎夏学宫光天化日之下也闹鬼?
*
剑峰,弈剑堂。
满室寂静被慌乱间推开大门的那双手扯碎。原本这寂静如布匹般盖在司羡檀身上,冰冷,难捱,却勉强维持住了她仅剩的尊严。
却不想如今这尺布被人大张旗鼓地撕碎了,在空中扬起雪花一般的飞絮。而有人穿过飞絮往她的方向奔来,脚步一声声践踏在她的心头,将司羡檀的心惹得一片厌恶烦乱。
“司师姐!”
宁归萝见她一半脸惨白,一半脸红肿,膝盖在地上跪得肿胀不堪,一股怨愤涌上心来。她想将司羡檀生拉硬拽起来,可后者却丝毫不肯动弹,宁归萝无奈,对着大殿上闭目养神的玉自怜道:“师尊,您怎可听信他人的谗言,真让大师姐在此处受罚!”
此时,因着宫门大开,门外已聚集了一批剑宗的门生。见司羡檀跪在地上,那数人一片哗然,对着这边低声指点讨论起来。
玉自怜没理她,司羡檀胸口闷着的那口恶气却几乎要到达临界点。她勉强咬牙咽了,对宁归萝硬邦邦地说道:“你走,这里没有你的事。”
宁归萝当然不愿走。
她始终相信司羡檀是被人暗算了,铁了心要在此处为对方讨个公道。见师尊不语,她硬着头皮也跪在了司羡檀身旁,冲着师尊重重一叩首:“师尊,求您明鉴!大师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怎可能会做出那些事情!”
殿外的门生越聚越多,司羡檀此时对她的厌恶几乎已上升顶点,她深吸一口气,道:“滚出去。”
宁归萝面色一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大师姐。
司羡檀侧过头,对她一字一句道:“我说了,此处无需用你。还请你从此处,滚出去。”
她看着宁归萝往日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浮现出受伤与不解的神情,心中某块凹陷的地方忽然被拉扯着抚平了。司羡檀觉得心中稍稍痛快些,又忍不住想看她彻底跌到泥泞里去的模样,于是在宁归萝抬手想拽自己的那瞬间,伸手将她推在了地上。
她能感受到师尊正睁眼看着她们,可为什么,自己又是何处做错了?如若这个惹人厌烦的师妹不三番两次地干一些蠢事,自己会如此待她吗?明明是她的错,明明是她将殿门打开,是她自己要跪在自己身边——
是她自甘堕落,要做个蠢人!
宁归萝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泪眼模糊中,她根本看不清司羡檀此时的神情。大师姐是讨厌我了吗?她拼命擦去眼泪,却再也看不见记忆中对自己温柔亲切的大师姐的模样。宁归萝心道,肯定是我惹大师姐生气了,她那样好的人,怎会真的厌恶我?快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有了。
宁归萝任由眼泪怔怔落在膝上。她一时忘记了委屈,只记得方才景应愿说的那句话——
你又不是她的道侣。
是啊,如若我真能做大师姐的道侣,那我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走在大师姐身边了。再也不会惹她讨厌,惹她嫌弃,在她落魄的时候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我要做大师姐的道侣。
宁归萝忽然站起身,擦去了脸上的眼泪,最后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司羡檀。
她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跑去。司羡檀丝毫不在意,仍旧跪得笔直,任由鱼贯而入弈剑堂的诸位门生在自己周围练剑。
殿内看似沉默,可她却听见什么东西寸寸碎裂的声音。尽管静谧无比,但司羡檀知道,所有人都在偷偷看着自己,此处是风暴的最中心。
而一路狂奔至殿外的宁归萝寻了个角落,方才暂时克制住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落了下来。
起先她只是小声呜咽,到后来她放声嚎啕,全然不顾自己有多失态,不顾自己的声音惊飞了林中多少飞鸟。
就这样,她边哭泣边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灵纸。泪水打湿灵纸,宁归萝用灵力将纸点亮,抽噎着传音至千万里之外的第一州越琴山庄。
她嚎啕大哭道:“祖母,您给我的茶叶她一口都没有喝,她讨厌我了……我求求您帮我,我要和司师姐结为道侣,这样我就能和司师姐永远在一起,她也会来我屋中饮茶,再也不会厌恶我了……”
光芒闪烁,她满脸泪水地坐在地上,埋首将自己环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