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熟悉的声音, 柳姒衣顿时觉得一股冷气顺着尾椎骨嗖嗖蹿起来。
她默默扭头,身后站着的果然是冲着自己皮笑肉不笑的南华仙子。此时再想起大师姐那句“若她要扒了你的皮,我不会拦”, 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惊悚。
想到这里, 柳姒衣退了一步, 谨慎道:“仙子找我所为何事?”
景应愿有些担忧地往沈菡之脸上看了眼, 然而自家师尊面色毫无波动, 只挥了挥手道:“你们说你们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南华终究对沈菡之有些忌惮,隐隐得了许可,她一把薅住柳姒衣, 怒道:“你说说你,普天之下那么多修士, 你招惹谁不好, 为何偏偏要来招惹青溟?”
一旁站着的景应愿看着这一幕,暗自为自家二师姐捏了把汗。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柳姒衣并没有如她平常般撒泼耍赖,而是蓦然直起身, 平视着南华仙子的眼睛,问道:“敢问您此话何意?”
既然她如此直白地开口问了,南华仙子便恨铁不成钢道:“别的不说,我知晓你对青溟有意。你资质不差, 却总是疏于修炼,加上这顽劣的脾性……你让我如何放心青溟与你走在一起?”
顿了顿, 她看着柳姒衣乍然发白的脸色,还是咬牙道:“若连你自身都约束不好, 让人谈何相信你会拿出真心对待青溟?”
柳姒衣低下头。晓青溟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不由忘了礼数,竟是冲过来求道:“楼主,是徒儿有错,您若要责罚便先责罚我吧!”
“仙子,”柳姒衣陡然开口,“敢问我须达到何等境界,您才能认可我?”
南华仙子见她在此时竟还有意于晓青溟,不由怒极反笑道:“如何境界?四海十三州大比前十吧。”
殿上众人都注意着她们这边的举动,景应愿轻声向一旁的谢辞昭问询道:“大比前十是什么概念?”
“大比召集了四海十三州所有符合条件的修士,人、妖、魔一应俱全,”谢辞昭道,“光是人修便分有宗门、世家与散修之列,要从所有修士中杀出一条血路,堪比登天。”
一时间,众人都屏息等着柳姒衣的反应。
其实她拜入修真界本不算太久,只区区百余年。若换做修真界的寿数来算,只算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然而此刻这素来以顽劣不知好歹出名的愣头青却当着众人的面郑重抬头,轻声道:“好。”
南华仙子本只想为她设置个跨不过的门槛,让她知难而退。可此时听见她应得如此干脆,倒真愣住了。
只见柳姒衣对着她行了一礼,再度看了一眼神色忧虑的晓青溟,便干脆走回了景应愿与谢辞昭身边。原先周身的懒散之气收敛去七八分,顿时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边闹出的动静刚停歇,玉京剑门那头却有人蓦然站出来,冲着殿上躬身一拜,恭声道:“禀宫主,学生公孙乐琅有一状要告。”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皆是知晓了她接下来那番话的内容。景应愿看着公孙乐琅的背影,没想到这看起来有些轻浮的小师姐竟敢当着所有仙尊的面站出来告状。她此时再看座上诸位仙尊的脸色,却发现她们神色似乎有些微妙。
玉自怜的脸更是惨白一片,眉间隐隐有些郁色。
满座大能威压之下,公孙乐琅身形依旧清正端庄,一直维持着躬身拱手的拜礼与之僵持。景应愿与雪千重见状便也站了出去,与她并肩而立。
明鸢此时已猜到她们来意,轻叹一声:“你要告的,可是司羡檀?”
“正是,”公孙乐琅道,“司羡檀于秘境中谋害同学,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望宫主与玉仙尊明鉴!”
玉自怜方才还苍白的脸霎时像是被抽了一个巴掌,泛起一层薄红。她哑声道:“此事,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然而殿下几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雪千重疑惑道:“可是,二位怎么知道?我们还未曾说此事的来龙去脉呢。”
明鸢示意她们回身看看。她自虚空点了点方才她们出来的水镜,镜上重新现出秘境之内的画面。景应愿顿时了悟——
难不成,方才她们在秘境中的一举一动都是被殿上几位仙尊监控着的?
公孙乐琅想到自己在秘境中口出的那些狂言,顿时低下头不敢与自家师尊对视。景应愿想起自己不依不饶要杀司羡檀的举动,亦浮起些许不安。果然,坐在末位的崇霭道:“羡檀固然有错,可沈仙尊座下的应愿小友便没有过错了么——”
“此事我已有决断,”明鸢开口打断,“崇长老不必出言参谋。”
语罢,她面色如常地将景应愿几人召上前去,笑道:“我与你们各自的师尊都拿了些彩头,本想着给头位出来的门生,却未曾想你们竟是同时出来的。”
她自空中捏出几个小袋,示意她们自己上前去拿:“既然如此,便平分与你们。”
公孙乐琅见她手中还另拿着一只,便道:“如若此次不是应愿道友引路,恐怕我们还要在秘境中迂回辗转许久。”
金陵月与雪千重一左一右将景应愿粘的紧紧的,闻言俱是点了点头。柳姒衣自然不愿与自家师妹争抢,而晓青溟虽与她们遇见时已是秘境尾声,可她是这群人中年纪最长,且在小楼内也是出了名的大方,更不会在这时候阻挠。
于是,那袋另拿出来的东西便轻轻落在了景应愿手上。
见她们个个负伤的负伤,疲累的疲累,明鸢便道:“此番的确也劳累,你们与督学一同,先自行去鼎夏峰上的学宫修整一番吧。”
众人没有不应的道理。明鸢看着她们跟着谢辞昭往外走去,再度望向水镜的方向。
*
待司羡檀从水镜中出来时,已是到了黄昏时刻。
她独身从镜中走出,见殿上除却几位仙尊之外并无其他门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对着高坐殿上的玉自怜躬身行礼道:“师尊。”
没有等到玉自怜的回音,司羡檀尚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这师尊性子素来如此。可殿上其余仙尊连同宫主都不发一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抬眸望去,只见玉自怜整张脸竟然飞起一层病态的薄红,正勉力支撑起身子,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数年朝夕相对,司羡檀对玉自怜的感情远比对自家宗族里的那些恨不得啖尽自己与妹妹骨血的家人们更深。她见玉自怜脸色不对,还以为是师尊的心疾又犯了,赶忙想上前搀扶。可未曾想,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师尊的袍袖,脸上便传来火辣辣地一阵痛楚。
司羡檀有些恍惚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此刻这半张脸上又麻又烫,一时间让她找不到知觉。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一半是不解,一半是当众受辱的羞耻。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往玉自怜的脸上看去。
分明挨这一耳光的是自己,可为何师尊脸上却出现这样的神色……
司羡檀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自怜。此刻,师尊她那张素来冷漠得仿佛早断情绝爱、拔尽情丝的脸上竟浮现几分沉痛与不解。见司羡檀望着自己,玉自怜轻轻阖上眼,道:“你同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
司羡檀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眼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神色各异的仙尊,再回首看向那面可窥一切境中动静的水镜,脸色忽然变得非常平静。
她一言不发地回过身,跟着玉自怜走出了大殿。二人一路默默无言回到弈剑堂,玉自怜将殿门锁上的那一瞬间,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坐了下来。
玉自怜道:“跪下。”
司羡檀一掀衣袍,干脆地跪下了。
玉自怜深深凝视着她,心口泛起绞痛。她看着殿下长跪着的爱徒,眼神空蒙,似乎正透过时光看另一个人。她望着司羡檀,道:“……我那年去第十一州司家时,你与你妹妹照檀都还那么小。旁人七岁时尚在家人怀抱中受尽疼爱,可我去时却看见你正从恶犬腹底下掏剩饭出来,只孩童拳头大小的饭团,还要分给照檀一半。”
“……师尊,别说了。”
玉自怜咳嗽两声,继续缓缓道:“我本只想将你带回来,可你求着我也带上你妹妹。为此我向你族人让尽好处,承诺他们我定会将你教好……羡檀,你果真不负我期望,同是灵力七阶,你做得比我当时要好。过往,我不曾过问你的私事,更不曾打扰你与其他人的来往,可如今我发觉我错了,错得离谱。”
说到这里,她咳出一团血,尽数溅在素白的衣袍上。司羡檀看得惊心动魄,想上来搀扶,却被一道威压重新压制在了地上。
玉自怜望着她的脸,似是失望,似是痛苦,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叹息:“当年在司家,我不该收你。你不如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