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 便有一颗水晶砸了过来,正中公孙乐琅的额头。
赤乌冷笑两声,道:“罢了。你们这届的学生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想必从我这讨不着什么好东西。与其等你们几个主动开口索取, 不如我随便拿几样出来, 你们自个挑就是了。”
说罢, 也不等她们反应, 赤乌从成堆的宝石山中掏了掏,攥出一张鼓鼓囊囊不透光的黑布,随即将那布往景应愿几人面前一扔,懒声道:“打开自己选吧。”
那团包着东西的布正正好落在景应愿脚下。她蹲下身, 小心地将布匹展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东西——
一卷红线、一袋子囊萤、一套普通的衣服、一袋看不出是蝴蝶还是蛾子, 正不断扑棱的怪玩意。
这些小玩意看起来都十分普通。不像人人趋之若鹜的法宝机缘, 更像是小摊贩摆完摊后嫌弃没用,随手扔在大街上的垃圾。
她们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有些拿不准主意,而赤乌自从扔出这些东西后便再次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打磨,竟真是撒手不管的意思。
迟疑之下, 雪千重捡起地上那卷衣服抱在怀里,羞赧道:“这身衣服看着倒还干净,刚好还能换上穿。”
她这边动了,公孙乐琅便也大大方方捡起地上那卷红线。她看了眼沉迷打磨的赤乌, 也是心有猜测:“难道前辈这卷红线是特意赐给我的?比方说将红线绕在爱慕之人的手上,她便能立刻也爱慕上我那种?”
“呵呵, ”赤乌头也不抬,“你想得美。”
如今地上只剩两样, 一样是在殿中亮着莹莹微光的囊萤,一样是不知装着是蝴蝶是蛾子,更险些或许是狂蜂的袋子。
景应愿与金陵月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伸手,一则取走了囊萤,一则取走了另一只袋子。
见她们竟然不争不抢地选好了,赤乌有些不悦:“真没劲……往日来我这的人都不像你们这样各选各的,喂,你们确定不先自行打上几架?”
景应愿握着装满萤火虫的小袋,摇摇头:“横竖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我们费尽心思争抢,若是最终拿到的东西自己并不满意,反而白白浪费了心血和灵力,还不如一开始就随便挑个顺眼的。”
然而其他人显然都赞同她这番话,赤乌啧啧两声,道:“随便你们。不过别想着这些东西是能白拿的,若你们接不住,到头来统统都得全还给我。”
几人面色平静地应了,赤乌更觉无聊,随意摆摆手道:“既然都知晓了,那便进去吧。进去之后无论你们作何抉择,看见什么,外界都无法得见,放手去吧。”
语罢,方才还站在原地的其余四人身形闪了闪,陡然消失在了她们各自所执的物什中,偌大的山中宫殿中只剩谢辞昭与赤乌两人相对而立。
见谢辞昭开始坐下打坐运息,赤乌犹豫一瞬,还是伸手往她们周遭使了个隔绝视听的法术。
她从那堆小山中扒拉了许久,终于摸出一块闪着血色光辉,奇硬无比的东西。仿佛这东西烫手,她摸出来的瞬间便赶紧抛了出去,砸在了谢辞昭身上。
“喂,”赤乌道,“这个给你。”
谢辞昭睁开眼,捡起她扔过来的那块东西看了看。
这是一块血红色的鳞片,光泽闪亮,光是触摸便能感受到遗留在它身上的恐怖威压。想必它曾经的主人来历绝对不一般。
“这是何物,”她将鳞片握在手中,“为何要给我?”
赤乌打量了她一阵,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声,说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跟她脾气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拿着吧,这东西给你最合适。若他日你回去了,将此物转交给她便是。你就说,当年偷她鳞片是我不对,如今沧海桑田又是千百年,若我还有出去的机会,让她念在我还她鳞片的份上,下手打轻点。”
这一连串话将谢辞昭弄得云里雾里。她不由攥紧那片血鳞,问道:“要我回何处去,她又是谁?”
赤乌摇摇头,压低声音轻声道:“你如今不必知晓,更不可让他人知晓。若我与她曾经不是故交,没有嗅闻过她身上气息,此时也认不出你身份。”
顿了顿,赤乌忽然叹息一声,仰头看着镶满珠玉的穹顶:“罢了,怪我多嘴。若有可能,你还是一辈子不要回去的好。”
谢辞昭还想再问,却见赤乌对她使了个眼色,伸手撤了障眼的术法,重新昏昏沉沉地打磨起了石头。她走近两步,靠近赤乌身旁——
谢辞昭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腕上戴着两只沉重的脚铐。这脚铐显然是特制的,上面闪烁着鎏金符文,将她牢牢困在这堆晶莹闪烁的石头旁边,若她挪动,这用于困滞她的东西上便会闪起细细碎碎的金光。
而看赤乌神色,显然是极痛的。
见此情状,她敛下眸子,将那片血红鳞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过,重新坐下开始运转功法。
*
好黑的路。
景应愿提着囊萤,缓缓走在一条像是宫道的长路上。即便有囊萤,可萤火之光微弱,只能堪堪照亮脚下一丁点白玉砖,她走了许久,至今未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袋子中的流萤不知疲倦地扑腾着,忽然,景应愿停下脚步。
她感知到,在自己脚下这条路的侧边,又延伸出了另一条路。她用这袋子流萤照了照,竟果真如此。这两条路通向的都是未知,但自己脚下这条洁净美观,乃是用白玉砖铺就,而侧边那条,则是一条泥泞土路,路上沾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一路蜿蜒向前。
正当她犹豫时,有道声音从囊萤中传出:“沿着此路往前走,你可看见今世你所取得的成就,听见万民的褒贬,直到下至黄泉,预见你来生所选择的轮回。今世因果,来生报应,尽在此路尽头。”
她道:“那另一条呢?”
那声音似乎料到她会如此问,幽幽叹息一声:“若走另一条,便是直接下了黄泉。你虽不可得见你未曾走完的前世,却可得知,按照原本的走向,你的亲朋好友究竟投胎去了何处。这于你而言,是世上的另一条错开的、无法重蹈的时间线,你只可旁观,无法干涉他人因果,仅此而已。”
……究竟投胎去了何处?
景应愿几乎想也没想,跨到了那条泥泞血路上,道:“我要看前世。”
那袋流萤微微一亮。
“随你。此物唤作寻灵囊萤,可窥地府,可寻魂魄。若你心中已有抉择,便动身吧。”
她提着囊萤,顺着血路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前人未干的热血被鞋底践踏起的声音。周遭还是很黑,只是越往前走越亮。直到景应愿看见远处一点昏黄灯光,霎时,她手中的萤火从袋中释出,围绕着她四散开,变成了一张小小的通行符。
她捏着通行符,登上了黄泉路,与周围一众浑浑噩噩前行的亡灵一起,往轮回殿的方向走去。
有了通行符,周遭的亡灵虽然与她挤挤挨挨在一块,却对她视若无睹。景应愿顺利混进了轮回殿,大殿之上端坐的转轮王见有生魂进来,瞥了眼她手上的通行符,直接无视了她。于是,她得以与亡魂们站在一起,等着轮回审判。
在殿中等了一会,景应愿瞥见队伍最前方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她忙翘首望去,那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的三人正是她前世死去的父皇母后,还有她日思夜想的皇妹樱容。
只见转轮王率先将她母后召上前去。
转轮王看了看手中的命格簿,道:“你们三人寿数不止如此,乃是枉死。既如此,本王便为你们下一世安排个皆大欢喜的去处。”
他召出一面硕大的铜镜,铜镜中画面流动,映照出她下一世的命数。
景应愿一错不错地看着。镜中,她母后转世去了某座以女子为尊的国家,投去了当朝的帝王腹中。她诞生二十三年后被扶为太子,三十岁登基为帝。在位四十年中率兵屡征周边各国,将周遭数个小国都收作附属,自此国家太平,百姓康乐,于七十五岁寿正终寝,成了史书中留名青史的帝王。
母后朝着转轮王拜了拜,俯身投往镜中去了。
接下来是她的父皇。下一世,她父皇不再投胎为皇家勋贵,而是投去了民间。水镜中之内,他本是平民家的孩子,因缘巧合结识了隐居山中的诗人。诗人看他有天分,便带了他云游四方去了。他在世六十八年,留下数首传奇诗作,过得十分潇洒。
轮到樱容了。
景应愿看见她的那一瞬,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樱容身形单薄,还是个小少年,浑身上下却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摇摇晃晃走至镜前,抬眸看去。镜中的樱容如同前世一般,还是投去了帝王家中,是年纪最小的帝姬。
与母后投去的国家不同,她所在的那国观念陈腐,从未有过扶持女子为帝的历史。樱容这一世过得堪称惊险坎坷,她一路弑父弑兄,躲过许多暗害,最终还是坐上了那把金龙椅。
从此之后,以她开先河,扭转了世人的刻板印象与腐旧朝规,有了女官女吏女学生,她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从学堂中提拔来的养女,在死前分出一缕魂魄直冲青霄,变成一只金龙飞走了。
殿上一片哗然。景樱容不卑不亢地冲转轮王拱拱手,转身平静地走入镜中。
看过这些,景应愿心间释然了些许。
她逆着人流往外走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一路走到了忘川河边。此处鲜少有亡魂在此,闪着粼粼蓝光的河面上只倒映出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应愿见她一人在此,冥冥中有些感应,便动身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们都去等着投胎轮回了,你怎么在此不动?”
蹲在忘川河边的那女子并没有抬头。她浑身血渍淋淋,长发披散,景应愿总觉得她白衣之下缺失了什么东西,有些空空的。听见有人走来,那女子似乎有些没有回过神来,迟缓道:“我在这里等人。”
“等人?”景应愿好奇,索性与她蹲在了一起,“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那人缓缓道:“我已记不清了。”
“为何要等那人?是你的友人,亲人,还是恋人?”
“都不是,”她道,“我不认识她,却欠了她一样东西。我要在此处等着,等有朝一日还回去。”
河水莹莹,照亮了她们的脸。河边不断有亡灵徘徊着,结成队往轮回殿去,只有河边这一处冷冷清清,如同那女子的身影,无端透出几分凄凉。
景应愿猜测道:“说不定那人已经投胎转世了,只是没让你知道。莫要在此处等下去了,快些去轮回吧。”
河边蹲着的人摇摇头,声音空灵:“不会的。那个人缺失了一魂一魄,缺失魂魄是无法转世投胎的,只能如我一般日日夜夜守在黄泉之下。等我见到了她,我便将我的魂魄分给她,将东西还给她,她便能重新投胎转世了。”
景应愿问道:“那你呢?”
她继续摇头。似乎是在此待得太久,又或许是缺了魂魄,她的反应总是有些迟钝。
她郑重道:“这都是我欠她的。”
说罢,她低着头,继续等在忘川河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景应愿无奈,再度看了她一眼,抽身走开,往她所说的酆都城去了。待她走远后,原本蹲在河边的女子抬头朝着她的背影眺望,恍恍惚惚地站起身。
她跌跌撞撞跟了几步,却无法离开忘川河的范围。看着景应愿远去的背影,那女子空洞的双眼猝然睁大,流出两行血泪。
*
酆都城中要比外头热闹许多。景应愿捏着通行符往里走去,只听周遭一阵喧哗,有鬼魂低声道:“这笼内关押着的,可是那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可不是吗?先年那场劫难害得凡间生灵涂炭,丢了千千万凡人与修士的性命,这样的业力全积压在那魔君一人身上……”
“要我说也是活该,”身旁走着的亡魂狠狠啐了一口,“死了那样多人,不知这孽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景应愿有些好奇,往亡魂聚集的地方看去,可惜此处被这些亡魂挤得密不透风,她无法看见他们所说的魔君到底是谁。自己前世并没有这段记忆,想必他们说的所谓魔君,生灵涂炭,都是在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被他们挤来挤去,不由得往外退去,行走间,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一样东西。
景应愿蹲下身,从鞋底抽出了只不知是哪个早夭孩童扔下的玩具。
那是一只草编的蛐蛐。
蛐蛐的触角跟肢干都编得栩栩如生,十分可爱,只是上面不知为何沾满了陈年血渍,直将草色染成了擦不去的旧红。
一阵风拂过,景应愿蓦然回首,只见整座酆都城的花树在这一刻乍然盛放,无数朵似血般艳红的花瓣随风拂过她的脸颊,逆着人群,一路吹至了被层层亡魂簇拥起来的硕大铁笼之中。
她遥遥望去。
一只遍布血污的修长手掌从铁笼的缝隙中探了出来,轻轻拈住了那片小花。
而后,万籁俱寂。
*
直至重新回到九乌山的宫殿中,她仍有些恍惚。
景应愿望向手中囊萤,一时失神。若方才所得见的一切皆为真实……她回身望向正起身向自己走来的大师姐。那么,在那场亡魂口中所说的劫难中,大师姐会因此而陨落吗,还有师尊她们……
前世自己死后,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重来一次的今生——
想到这里,她不由呼吸一滞。谢辞昭见她出来后神色不对,不免也跟着有些紧张,问道:“你受伤了?”
景应愿摇摇头。她望向将自己挡在宝石小山后的赤乌,对她深深一礼:“敢问前辈,这袋囊萤——”
“我留着也没用,送你了,”赤乌低着头,对着那块水晶吹了口气,吹走了浮屑,“不必问我真假,进去的是你,真假尽在你一念而已。”
景应愿若有所悟。
她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人踉踉跄跄地跌了出来,手上抱着一捆将自己整个缠住的红线。
赤乌见状,幸灾乐祸道:“看来这卷红线很喜欢你。”
公孙乐琅解了半天都没能将线从身上解开,欲哭无泪道:“前辈,您这卷红线真的太有用了,威力超群,我算是找到了真正的用法!”
几刻钟之前,她捏着红线,恍惚睁开眼便回到了自家宗门。此时有道声音告诉她,将这卷红线缠在别人身上,可让恋慕她的人更加恋慕,恨她的人也会更恨,只将她当眼中钉肉中刺,一刻不拔除便一刻不罢休。
看着师门中人数众多的男修,公孙乐琅心中一阵恶寒。恰逢此时,只听宗门外一声来报,原来是有其他门派约好了前来切磋。
第七州论道之风盛行,公孙乐琅一打眼便看见了领头那个修为元婴中期的道友。
这人品性不好,修为却高,她与这人积怨已久,奈何对方修为压制了他们这群人一个大阶段。玉京剑门的小辈几乎都是金丹或金丹以下,每次论道对上他,他都能以一敌十牵制住自己其他同宗门生,总而言之,只要这人来了,玉京剑门定然讨不到好。
看着手中这卷红线,公孙乐琅决心要试验一下。
她破天荒上前与那外宗门生打了个招呼,趁其不备,将红线缠在了他的手腕上。不得不说,这卷红线果然灵验,整场论道他只追着公孙乐琅一人打,几乎不死不休。一个拼命打,一个拼命逃,剩余的门生面面相觑,没了这个元婴中期的阻挠,最后果然是玉京剑门胜了。
公孙乐琅几乎连滚带爬地抓着红线掉了出来,至今仍心有余悸。听罢她这番话,景应愿忍笑道:“你将这线好好留着吧,说不定日后真有大用处。”
正说着,金陵月也出来了。
她将袋中物什给她们看了看,原来是一袋闪着磷光的蝴蝶。
她轻声道:“这个好用。”
花与蝶本就相辅相成。这袋蝴蝶身携剧毒鳞粉,方才她落入幻境中,路遇危机,身旁刚绽出两朵花,袋中的蝴蝶便飞了出来。
花朵攻击范围有限,蝶身上的鳞粉却可随风撒得很远,金陵月心满意足地抱着这袋蝴蝶走了出来,得到赤乌允许后,心满意足地将其放进了自己的芥子袋。
最后一个出现的是雪千重。
她换下那身累赘破烂的大氅,身上穿着一身涧石蓝的袍子,此刻正有些笨拙地摆弄着系带。这身衣服领子高,直束到她下巴颏底下,将她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比她一直以来穿着的那破大氅体面不知多少倍。
见雪千重死活系不好带子,扣子也结得乱七八糟,金陵月便招招手喊她过来,教她理好了。
此时她再抬脸,洗净的小脸仍是如新雪般病态脆弱的白,却已能看出独一份的好颜色。她垂眸望向金陵月,朝着她笑了笑,眼睛的颜色竟和她怀中碧色剑兰的颜色极为肖似。
其余几人朝她看去,好奇道:“你呢,你又遇到了什么?”
雪千重摸了摸这身衣服,满足道:“这身衣服可随意变幻形态,且穿了之后,被打都不痛了!”
赤乌仍是缩在那堆东西后,见众人都心满意足,有些失望道:“快滚快滚,这么没劲,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来时的裂缝又出现了,她们朝她行过礼后,便往出口处走去。只景应愿与谢辞昭脚步迟疑,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再问询什么。二人怀揣着满腔疑问,跟上前面几人,重新沐浴在了云霞之下——
朝着老剑灵所说的东方,她们再度踏上了旅程。
*
待来到这片不见边界的稻田时,稻田的边界已经站着人了。
那两人一人身着黑衣,一人着紫衣,此时正并肩而立,却双双默不作声。景应愿一眼便认出了身穿刀宗服制的那人是自己的二师姐柳姒衣。
听见脚步声,她二人回过身去。在看清景应愿与谢辞昭的那瞬间,柳姒衣瞬间眼睛一亮,朝着她们扑了过去:“小师妹!大师姐!”
她一手挽住一个,像猫一样将脑袋搁在景应愿肩头好一阵磨蹭:“小师妹,怎么样,秘境好不好玩,你有没有受伤?”
景应愿笑着宽慰她:“我无碍。师姐那边呢?”
说这话时,晓青溟也走了过来。在这几人中,她的年岁最长,修为也仅次于谢辞昭,乃是金丹末期。她看了两眼这位刀宗新收的小师妹,后者对她笑了笑,温和道:“青溟师姐。”
这声青溟师姐叫得她心都化了,只觉得真是老天有眼,刀宗竟罕见地收进来个正常人!
晓青溟掏了掏兜,摸出一包用红封包着的灵石,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景应愿的脸,笑容和煦:“见面礼,应愿师妹不必客气。”
“师姐这边无碍,”柳姒衣蹭地收回搭在自己师姐妹身上的手,伸手去向晓青溟讨封,“青溟师姐,我也想要这个。”
回应她的是轻轻打在掌心的一鞭,不痛,挠得柳姒衣心里有点痒。
见者有份,晓青溟给其余三位头次见面的外宗师妹也封了灵石红封。公孙乐琅接过红封,看着青溟师姐娇娆的侧脸,再次蠢蠢欲动:“青溟师姐,你找道侣吗?”
晓青溟睨她一眼,呵呵两声:“玉京剑门的?免谈。”
柳姒衣耳朵蹭一下竖了起来,抱住晓青溟的腰侧,冲公孙乐琅怒道:“你问什么问!”
公孙乐琅一下子泄气了,此刻看见柳姒衣,又是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试探道:“那你找吗?”
饶是柳姒衣这般角色都被公孙乐琅不折不挠的精神震惊了,她迟疑一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比划道:“你此处有疾?尽可说出来,我保证,我们都不会同情你的。”
雪千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困惑不已,扭头问景应愿:“应愿,她们是什么意思啊?”
景应愿忍笑摇头:“不知道。”
公孙乐琅十分挫败,破罐子破摔道:“你们都有师姐妹,就我没有,根本不晓得和一群男修待在一块有多无趣!玉京剑门邪了门地招男修喜欢,回回收徒时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修,如此恶性循环,更无女修肯拜入宗来了!就连我都是少不更事时被我师尊捡回去的,待回了玉京剑门,我身边唯一的女的就只有我师尊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绝望:“我总不能欺师灭祖,对我师尊狠下毒手吧?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如若我真对我师尊下手,她就该当场改修无情道,直接杀妻,不,杀徒正道,众目睽睽下把我拉去打杀了,待我陨落了方才幡然醒悟——”
柳姒衣看看她,提议道:“我看你挺有天分,不如出去后问问南华仙子,逍遥小楼还招不招徒?”
晓青溟又是呵呵两声,配合道:“你若来了,恐怕我这首席都不用做了,直接让给你来当。”
雪千重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辞昭扫了柳姒衣与晓青溟一眼,罕见地开口,冷声道:“不必管,打情骂俏而已。”
景应愿看了眼稻田中央,对柳姒衣道:“二位师姐方才怎么不进去?”
这话被晓青溟接了。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别开眼道:“……此处似乎无人。我们怕不知觉中又受暗算。”
暗算?什么暗算?景应愿看着她与柳姒衣刻意拉开的距离,只觉其中绝对有什么猫腻,可惜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道:“先前我曾遇见过一位剑灵,它为我指点过方向,说是只要穿过这片稻田,便可走出秘境了。”
这话一出,饶是晓青溟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了。眼见着柳姒衣又黏了过来,她默默推了一把,没推动。
罢了。感知到身后几道视线好奇地投过来,晓青溟咬牙放下了手。人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坑中跌倒两次,她晓青溟就不信这个邪了!
*
稻田的正中央有一块空地,中间插着一只稻草做的小草人。
众人分开随风摇曳的稻子,面对这只面容丑恶,身上还有数道被烈火灼烧痕迹的稻草人,皆有些不敢轻举妄动。景应愿看着它骤然翻过来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前辈,有位剑灵前辈托我向您问声好。”
听见这话,原本一动不动的稻草人忽然手舞足蹈起来,语带愤恨:“好啊,好啊!它将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竟还没有死,真是老天不长眼!”
自顾自咒骂一通,发泄完了怒气,它又紧盯着景应愿道:“既然它没有死,为何不来此处寻我?”
景应愿道:“那位前辈被禁锢在石缝之中,无法自由出入。”
听见这话,它沉默几瞬,喃喃道:“我不信。”
景应愿道:“我已将话带到,也知晓此处是最后一关,还望前辈指引我们走出秘境。”
稻草人画上去的眼珠又开始翻动。它扫了一圈站在面前的这几个修士,再看看并肩站在最前的景应愿与谢辞昭,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好啊,”它道,“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虚伪的修士,一个个装得情同姐妹,情深义重,可真看清了对方底色却又跑得比谁都快——”
它盯着景应愿与谢辞昭,笑道:“就让你们两来吧,若被我发觉,你们在彼此的记忆深处朝着对方流露出哪怕一丝恶念,便谁也别想走出这秘境!”
*
意识恍惚间,眼前的景色又变了番模样。景应愿尚未弄清楚方才那稻草人话中的意思,困惑环顾一周,发现这地方她十分眼熟。
此处正是蓬莱学宫锻刀峰的山涧。
她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个穿着浅红色小衫,正蹲在树边不知在做什么的孩童。景应愿往那孩子的方向走去,似乎是听见动静,树下蹲着的小孩猝然回首,抬眸望着景应愿,手上还攥着几根支棱着的草茎。
“你是谁?”
“我叫景应愿,”她轻声道,“是刀宗的门生。”
景应愿看她总感觉面熟。这女孩生得极为漂亮,眼睛是十分罕见的赤金色。见景应愿蹲下来看她,她有些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树后,语气却波澜不惊:“你骗我,刀宗就只有我一个门生。你也是他们喊来戏弄我的吗?”
虽然面上镇定,可景应愿看她攥着的草叶一直被拧来拧去,都快拧成一股麻绳,显然心中不似她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想到这里,她再度看了看这孩子的眼睛,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陡然诞生——
她看着她,问道:“你叫谢辞昭,对不对?”
果不其然,那孩子点点头,忽然笃定道:“你是好人。”
来不及错愕,听见她这样一句话,景应愿又有些好奇,反问道:“为何忽然这么说?”
谢辞昭垂下头,状似无意地重新编起了草叶。很快,那些草杆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她边将草编小狗放在地上挪移,边道:“你叫的是我的名字。”
不是他们起的难听的外号。
景应愿蹙起眉,她将树后的小女孩拉了出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问道:“师尊不管么?”
提到师尊,谢辞昭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显然是对师尊十分依恋。她小声道:“师尊忙,不能让师尊分心。”
看着小小一只的大师姐,景应愿心中五味杂陈。
师尊不在的日子里,她就这样孤身一人漫山遍野地跑,竟是自己与自己作伴。再想起如今沉稳周正的大师姐,她有些难以想象,谢辞昭究竟是如何从如今长成数百年后她们相识那样的。
谢辞昭见有了新的玩伴,明显有些期待。她扯了扯景应愿的手,问道:“你喜欢兔子么?”
景应愿看着她俯身拔草,摸了摸她有些蓬乱的头发,道:“喜欢。”
得了这两个字,谢辞昭从兜里掏掏,摸出了几只草编兔子献宝一样递到景应愿手中。这还不够,她又抿着唇开始编新的:“都送给你。”
动作间,她兜中又掉出两只没有放稳的,同样也是用草编织的小东西。景应愿将其拾起来,正准备还给她时,忽然心中一窒。
“……这只蛐蛐,”景应愿捏着那只碧绿的草编蛐蛐,不自觉地开始手抖,“这只蛐蛐,是你编的么?”
谢辞昭仰起头看了一眼,道:“是呀。”
草液清香,这只栩栩如生的蛐蛐被景应愿紧握在手心。
如若她未曾提萤灯走过漫长黄泉路,下至酆都城,恐怕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一只小小的蛐蛐跨过数百年光阴,跨越生死,最终又回到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孩童身上。
*
谢辞昭端坐案前。
暖风拂面,窗外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这座专供给二位帝姬讲学的宫殿正坐落在湖畔不远处,若偏头往外探去,还能闻见遥遥传来的莲花清香。
见案前的讲学女师一直盯着皇姐看,尚不满七岁的樱容有些不满,放下了手中的字帖,道:“女师何故这样盯着我皇姐,可是她功课上犯了什么错?”
闻言,谢辞昭垂眸看了看这与景应愿长相五分肖似,却格外人小鬼大的小帝姬。景樱容鼓起脸看着她,却被景应愿轻轻拍了一下手肘。
“樱容,”景应愿头也不抬,低声警示道,“不得对女师无礼。”
十二岁的应愿长帝姬尚未褪去稚气,行为举止间却已颇具天家风范。即便此刻正提笔做着帝师留下的刁钻课题,眉目也依旧稳重舒展,一举一动堪称无可挑剔。
方才谢辞昭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书案下的二位学生衣着华贵,门外还有侍卫宫女排着队等候。她刚生出几分疑惑,便瞧见案下那位年岁稍长些的贵人抬起头,规规矩矩地冲着自己颔首道:“女师,帝师留下的功课我已做完,女师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这是她的小师妹。
谢辞昭偷偷捏紧了笔,在小师妹认真的眼神中离开书案,伏在她身后看了眼她课业本上撰写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什么治国治水治臣,谢辞昭自小只会修仙,对此一窍不通,罕见地有些无措。再对上景应愿有些期盼的眼神,只好抽身离开,冷静道:“写得很好。”
景应愿素来是个将课业追求到极致的人。
她见这第一日上任的女师与先前暂且养病的帝师性子截然不同,竟然不吝夸奖,一时间也有几分欢喜。且女师姿容卓绝,好似仙人,她心中更加喜欢,竟有些希望帝师的病最好养多几日,如此女师也可在此留多几日。
谢辞昭努力控制住了摸小师妹头顶的冲动,觉得这趟秘境来得算是有几分收获。顶着景樱容不断狐疑打量的目光,谢辞昭道:“帝师可还为二位留下什么功课?”
景应愿略一思忖,答道:“帝师养病前,曾说我与樱容应强身健体。”
听到这里,谢辞昭无声舒出一口气。她推开案前根本看也看不懂的书卷,对着她们二人道:“我带你们出去修炼。”
景樱容闻言大吃一惊,直道:“女师,您说什么呢,什么修炼?”
谢辞昭道:“……修心,练体,即是修炼。”
她看着素来尊师重道的小师妹站起身,对自己笑了笑,眼中仰慕之色不似作假:“女师竟还会练武?”
哪怕不会,今日也得会了。谢辞昭终于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小师妹稚嫩的肩膀,道:“你们随我来便是,我……我舞段强身健体的刀法给你们看。”
宫中不许她用刀,景应愿四下望了一圈,从花圃中折下一支开得最好的牡丹予她,道:“女师用这个。”
谢辞昭接过牡丹,在小师妹惊叹的目光中使了一段刀法。分明招招凌厉,可枝干上的花瓣却一朵也没有掉,就连小师妹那爱与自己唱反调的皇妹都看直了眼。
那日,景樱容央着自己教她学了许久的刀。直至夕阳西下,皇后唤人来请二位帝姬去她寝宫中用膳,景樱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谢辞昭。
而从始至终一直站在殿前看着的应愿长帝姬走至自己身前,轻声道:“女师明日还来么?”
谢辞昭看着她诚挚的眼睛,不忍欺瞒,道:“或许过了今日,此生都不能来了。”
景应愿心中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见宫人们催促女师离去,她忽然飞快地去花圃中折了几支自己最喜欢的牡丹花,塞在女师手中,垂眸低声道:“……女师拿着走吧,自此见花如见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一样。”
谢辞昭心中微动,她接过她手中花,也郑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