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御剑而起数里, 公孙乐琅还在身后不断碎碎念道:“我不信,一定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司师姐……”
玉京剑门教出来的门生都是些以剑为尊的剑痴, 心中只有剑, 没有人。
无奈公孙乐琅是个异类, 在玉京剑门孤寡了数百年, 生生逼出来一颗逍遥小楼的心, 分散掉了些许对剑的注意力。若非如此,若真教玉京剑门内的门生们听见她们对名声在外百余年的司羡檀出言不逊,恐怕雪千重连话都没说完,那帮剑痴的剑气就削上来了。
她念叨了一路, 景应愿听得烦了,问她:“你觉得你的司师姐究竟哪里好?”
公孙乐琅脱口而出:“剑法好啊!而且她天赋那样高, 又是世所皆知的金丹第一人, 名字都在碑石上亮着呢!”
雪千重将头小心翼翼埋在景应愿肩膀上,拉着她的衣角闷声不说话。她肩头的小鹰有样学样,一头扎进御刀而行的女修的发间,时不时抖抖羽毛,一副十分乖顺的模样。
景应愿问道:“你灵力几阶?”
聊到这里, 公孙乐琅找回些底气,中气十足道:“我当年测是灵力七阶,比我师门中所有师兄弟都要高。”
话音刚落,便听那穿梭在云间的黑衣女修笑了一声。
“灵力七阶?”她平淡道, “你司师姐也是灵力七阶。她不过虚长你百岁,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公孙乐琅,你怎这样笃定她如今能做到的, 你将来做不到?”
见公孙乐琅哑口无言,景应愿又道:“将来你也会变成别人的师姐,你没了这一个仰慕的司师姐,将来还有千千万仰慕你的师妹在,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雪千重趴在景应愿肩上,瓮声瓮气道:“就是,就是。”
她嗅着景应愿衣上的香味,稍稍得了些安慰。垂眼间忽然扫见地上一抹白色身影,顿时指着底下控诉道:“应愿,就是她,就是那个人!”
公孙乐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下一扫——那人确是司羡檀不假。只是犹到了这时,她心中仍抱有一丝希冀……或许真是弄错了,只是误会一场呢?她尚在犹豫,身边与自己同行的景应愿却干脆利落道:“好,就是她是吧。”
不知为何,公孙乐琅竟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杀气。可事已至此,她挠挠脸,只好硬起头皮跟着疾冲而下的那把刀一并落下去,拦在身姿飘逸的白衣女修面前。
第一次做拦路匪,还怪不习惯的。
*
视线扫过拦在自己面前的三人,司羡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紧紧黏在景应愿身后的白发女修,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了如常的笑容:“好巧,景师妹,公孙师妹,你们也在这里。”
公孙乐琅挣扎着给景应愿递了几个眼色,想让她先礼后兵。
然而景应愿无视了她,只是提着她那把没有入鞘的长刀,也对司羡檀笑了笑:“不太巧,司道友,我们是专程来寻你的。”
听罢这话,司羡檀了然。
原来是替这个昆仑的小傻子来出头的。
虽然事情败露,可当时在场的除却她与雪千重没有第三个人。口说无凭,既然拿不出证据,怎可证明自己真做过?
想到这里,她便愈发游刃有余,只是笑笑,假意不解道:“景师妹不去寻柳师妹她们,怎么反倒来寻我?难道你也想拜入剑宗——景应愿,你疯了吗!”
她话音未落,景应愿收回劈落她半边衣袖的一刀,学着她的模样温柔道:“我没疯呀。”
迎着司羡檀与公孙乐琅不敢置信的目光,她再度将刀提起,柔柔一笑:“是谁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司道友心中应该有数。你拿她一朵花,我断你一只手,不过分吧?”
雪千重委屈道:“她拿了不止一朵,还把我扔在沙漠里被蛇咬,差一点我就走不出秘境了!”
公孙乐琅还未从景应愿猝然动手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见她扬言要断剑修的手,又想起她在霓裳带中拽着蛟龙上岸剥皮取走所有堪用之物的模样,深信不疑她真能做出这种事。
于是一时间吓得上去拦她:“应、应愿道友啊,那个,不然我们有话好好说……别真断了人家的手……”
“不帮忙就让开,”景应愿一抖刀身,欺身掠去,“不断手,断脚也行!”
司羡檀笑意隐去,脸上一片冰冷寒意。
她抽剑出鞘,薄唇轻启:“在玉殊城我就觉得奇怪。景师妹,我究竟是何处惹你不喜了,还请师妹指点一二。”
景应愿温声道:“这话我原样还给你。雪千重究竟是何处惹你不喜了,还请……司师姐,指点一二!”
听见司师姐三个字,司羡檀眉心一跳,顿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凛冽刀风便杀了过来,下手狠辣,说是要断手脚,可刀尖却是直指自己的命门——数日未见,这个刀宗新收小师妹的刀法竟又比玉殊城一别时精进几分!
此人绝不能留!
司羡檀看着自己的发丝被刀锋削落,脸侧一阵冰冷过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可此时此刻,她无暇再管自己流着血的脸庞,拔剑与再度劈斩而来的景应愿缠斗在了一起。
霎时刀光剑影相交,闪花了一旁公孙乐琅与雪千重的眼睛。雪千重秘法在身,不好公然挤进去,只躲在公孙乐琅身后无声念了几个字。被大氅遮挡的手臂某处盈盈一亮,紧接着,那股在沙漠之中砸碎黑蟒脑袋的巨力再度袭来,搅乱了她们的战局。
景应愿修为与她差了整整一个境界,与她战上十数个来回后便有些不支,竟是光靠着满腔杀意战到如今。借着那股不何处而来,将司羡檀掀了个趔趄的巨力,她不仅不退,反而再度逼上前去!
公孙乐琅看得心焦,几番挣扎过后,终于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两柄小剑抽出,虚虚踏空一步,往司羡檀身上挑去:“司师姐,你说你惹她干嘛呢——乐琅在此得罪了!”
“抢她芥子袋,”景应愿道,“在她袖口!”
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场外还有个时不时制造点阻碍的雪千重,司羡檀眼睁睁看着那两柄小剑挑破自己本就残破的衣袖,将芥子袋勾了出来。她脸上最后那点冷静也维持不住,怒道:“好,好!这就是玉京剑门的风骨吗!”
然而纵使她再恼怒,也得应付身前景应愿不要命般使出的次次杀招。尽管自己的剑也数次划破她的手脚,可她全然不惧,眼中是令司羡檀都有些心惊的疯狂。
“我的花!”雪千重从一堆灵石法器中扒拉到那捧紫藤萝,惊喜道,“这是我方才跟她换的花。”
景应愿抽空看了一眼,更觉荒谬:“你竟然拿寻常花束与她换秘境之中的法器?”
托着芥子袋的公孙乐琅后退几步,打击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
事实摆在眼前,纵使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信。
她把司羡檀的芥子袋丢给雪千重,咬咬牙,似乎做了个决定:“拿好芥子袋,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见雪千重抱着芥子袋骑上骤然变大百倍的神鹰飞走,她重新提剑加入战局:“司师姐,玉京剑门有没有风骨我不知道,但是我如今知道了,你的风骨两铜板一斤!”
司羡檀身上被她们洗劫一空,抵挡中又被景应愿刀尖刺穿提剑的右手臂,更是疼痛难捱。
她一时无力支撑,只好换了左手剑,又深深望了一眼景应愿,恐吓道:“你说,待出了秘境,他们会信你为夺机缘不惜残杀同门,还是会信我欺那昆仑来的草包,调换法器害她入蛇口?”
公孙乐琅震惊:“你、你——还有我为应愿道友作证!”
司羡檀没有理会她,只是深深凝视着景应愿的双眼,脸上重新泛起笑意。她以为景应愿会就此收手,却没想她也对自己笑了:“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怎么说,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她慢条斯理道,“不过司师姐你忘了,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你口中的这些不就无人知晓了吗?”
听罢这席话,司羡檀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不惜置我于死地?”
景应愿收了刀,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司师姐,别这么说,我只是有样学样罢了,”她道,“我如今用的,难道不是司师姐惯用的伎俩吗?”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司羡檀心间发冷。
她看着眼前持刀含笑的刀宗小师妹,那张堪比牡丹国色的脸上沾了血,透出几分狠劲来。或许从一开始便错看了她……这岂是自己印象中本该娇柔的人间帝姬,分明是高坐金殿之上,手握杀伐大权的帝王!
她看着景应愿的刀再度斩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那柄已逼至自己面门的刀却被另一柄横空出现的古刀掀开了!
灿金色刀纹闪动,景应愿蹙眉,不悦地往身旁看去,却见秘境之间出现一条裂缝,自裂缝中走出一个墨发乌衣的女修。
此时她那柄古拙的长刀已然出鞘,格挡在景应愿与司羡檀中间。
谢辞昭不含感情的目光扫视了浑身血色的这两人一圈,略过不知所措的公孙乐琅,最终定在景应愿身上。
她冷声道:“督学在此,不得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