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州, 某座凡间国度。
白剑薇半抱着已然失血过多的王观极,一只手抱起她的身躯往后方丹修处飞去,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截苍白的断手, 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恐慌。她的泪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全都砸在了王观极脸上。
王观极握剑的手断了, 便用左手抹了把师妹掉在自己脸上的眼泪, 头一次当着她的面正眼看她:“我还没有死, 别哭了。”
白剑薇将王观极放在地上,哆哆嗦嗦将断手交予那些丹修看:“求求你们救救我师姐!你们谁能接我师姐的手?”
王观极看了眼背过身去的白剑薇,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小臂处被生生撕裂开的伤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隐忍着的痛苦。其实论起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想。这些日子里, 她们迎面撞见过那样多次生死, 自己能断臂求生,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可是看着白剑薇的眼泪,王观极罕见地有些说不出话。
杜鹃剑庄大师姐守则第一条,永远不能在师妹们面前露怯。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师妹眼泪的苦涩味道。灵力耗空外加重伤失血过度, 王观极恍惚着靠在丹炉边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她闻到一股很奇妙的药草味,像是凭空出现的,又掺杂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闻起来像是山上的积雪。
王观极费力地睁开眼睛,抬眼便看见昆仑那个白发碧眼的小神女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她正挽着袖子摆弄自己那只断手, 见自己醒了,便低眉默念了一句什么。
只见她小臂上一道青色纹身亮起又熄灭, 雪千重试图将断手接在自己已经止血的断口上,努力一番却没能做到,只好暂时将手搁下,对自己道:“断手的伤口上沾了邪祟的血液,我先帮你处理了一下。你师尊已经去搬救兵了,待会魔域那位桃羲前辈会过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王观极颔首。她嘴唇开裂得厉害,刚想让雪千重帮忙找点清水给自己,侧边便陡然塞过来两只捧着清水的手,想往她唇上怼。
王观极猜都不用猜便知晓是谁,她默然拧头,看见白剑薇泪迹未干,二人一对视白剑薇便又想哭,她捧着水哽咽道:“大师姐,此处没有盛水的容器,你将就将就吧!”
……罢了。
她垂首抿了一口,只是过了一遍便将水吐到地上。白剑薇看着师姐短了一截的手,想到师姐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变成这样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滚下来。
王观极看向战场。她不知自己睡过去多久,情势已经稍微变得缓和,先前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邪祟潮悄然褪去。原先死伤惨重的情况好了许多,魔族与人修已经开始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了。
她在周遭看了一圈,看见第七州的那几个眼熟的人都在,除却她们,还多了个不声不响坐在地上制作傀儡的人,容貌与司羡檀一模一样,可细看之下,又不是她。
王观极不是没见过司照檀,她向来对人的样貌过目不忘,容貌再一致的双生子,她见过一次后从此都不会再认错。司家这对姐妹向来很好分辨,神情总是如水般盈盈,眼睛却极冷的是司羡檀;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眼中总是带几分急躁的是司照檀。
似乎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司照檀抬起脸,与看向这边的王观极对视了一眼,便重新不声不响地继续做她的人傀。
这一眼交错之下,王观极微微怔住了。不知何时,她们的神情竟然开始有些相似了。
王观极罕有地有些诧异,她侧首去问将要离开的雪千重:“发生什么了?”
雪千重垂下眼睛,轻声道:“司羡檀被邪祟附身,自戕了。”
王观极识趣地没有再问。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司照檀当然听见了,但是她的手只是停滞了一瞬,便再度动了起来。
她本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情,目睹了长姐的陨落,司照檀收起那堆衣物走了几步,本想回学宫,可想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她有些难以面对景应愿她们,想彻底放弃不管,可司羡檀说过,如果人界毁灭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司照檀如今才后知后觉地知晓原来自己也是她所谓意义中的一份子。她不能消沉,也不能在此停下。
待到此处的战场彻底打扫干净时,已经是两个日夜之后。司照檀连夜赶制的人傀在此处试用,派上了用场。她一连做了数十个,直到芥子袋中随身携带的材料彻底用光,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遍是残肢断臂的战场。
在景应愿她们投身战场杀灭邪祟的同时,桃羲也来了一次。那条断手被她勉勉强强地装回了王观极手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王观极的右手却比寻常修士少了七分力气,她再也不能用右手握剑了。
司照檀看着满身血腥气的景应愿走回此处,她沉默了一瞬,抬眸问道:“你们回学宫么?”
景应愿没有说话。她浑身都是血迹,分明这几日历经数场大战,受过数道重伤,却隐隐觉得修为正在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方式疯狂上涨。
她侧身抬首,天空风雨欲来,积着数层黑压压的云团。而在她双眸的倒影中,可依稀辨得一道半透明的天阶,正在自上而下逐层递来。
“嗯,回去吧,”景应愿将腹中插着的半只邪祟断手扯出来,驾轻就熟地用灵力治愈,“我开传送阵,是时候做最后的道别与准备了。”
司照檀头一次如此敏锐地从她的话语中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氛围。换做从前,或许她会追问,但此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拾好了材料,跟着她们走进了通往蓬莱学宫的传送阵。
*
玉自怜一日前便回来了,她等在学宫结界门口。
她的白衣猎猎翻飞,束起的长发也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还是她们见惯了的那副熟悉病容。玉自怜看着传送阵开,目光依次滑过这些孩子,最终视线定格在司照檀身上。她其实与这孩子不算熟稔,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也是数百年前在司家,她抱着她姐姐的腰,怯生生躲在姐姐身后看着自己的模样。
玉自怜看着她手中抱着的那团残衣,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将话咽进了腹中。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司照檀,而后转身开启了结界,对她们所有人低声说道:“好好活下去。”
司照檀独自回了器宗,而景应愿她们一行人则回到了师尊殿内。
入眼依旧是熟悉的酒樽,磨刀石与铁锤,但这一次酒樽中并没有热清酒。师尊就坐在殿外的台阶上,久久看着摇曳的桃林沉默不语。
景应愿抬步走过去。她每走一步,那些桃树便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摇晃一下,似乎它们的动摇并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景应愿的到来。沈菡之听着她最小的徒儿的脚步声,从最开始的青涩到如今的沉静,数数并未过去许久,可她却觉得恍若隔了千年。
“你快破大乘期了,”沈菡之转过身,凝视着景应愿的脸庞,“小牡丹啊,为什么会是你呢?”
她听出了师尊话语中的意思,只是在师姐们的注视下与师尊一同坐在了台阶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很多很多人。
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重活了一世,已经得到了远比旁人多的多的爱与回忆,若真要有一个人献祭,那么我宁愿那人是我。
景应愿眺望着无花盛开的树林,轻声道:“师尊,我想在那之前,与大师姐办结契大典。”
沈菡之有些讶异。她不曾办过结契大典,少时却也作为宾客受邀去吃过酒。在修真界中,大典通常都是由新人的师尊着手操办的,她没有经验,霎时慌了:“这么仓促么?”
“嗯,我怕来不及,”她极淡地笑了笑,“不想留遗憾。”
沈菡之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话,直接噌地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地踱步。辞昭与应愿的结契大典恐怕是这段时间里面唯一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或许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值得回忆的喜事。她回身便看见谢辞昭与柳姒衣站在身后,伸手便去薅自己的长徒:“你想怎么办,何时办,请多少人来?”
谢辞昭被师尊揪得头疼,赶忙去看景应愿:“我听小师妹的。”
柳姒衣见她们都乱了阵脚,大手一挥:“师尊听我的!小师妹说了,请些相熟的人便是了,如今邪祟得到控制,却也不宜操办太过,简简单单就是最好的——记得把树下酿的那些酒拿出来分着喝啊。”
沈菡之已经冲出殿外去。看她离去的方向,是要去主殿找谛颐。
谢辞昭走至景应愿的身边,紧挨着她坐下,一同看晚风吹过。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她的结契大典,等来等去到如今,却有种微妙的平静与不真实感。天阶落下之前便要完成的大典,总透着一种奇异的宿命感,分明是喜事,可谢辞昭看着小师妹的脸,却觉得心头泛起悲伤。
她总觉得小师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然而景应愿已经很快地转过了脸,对着她笑了起来,神情恬淡,一如往常。
柳姒衣去找公孙乐琅购置喜服要用的料子了,她家在修真界中也是非常有名的丝绸商,帐从自己所剩无几的小金库上划,权当是送她们的贺礼。很快消息传出去,她们的灵传上都收到了许多人写来的信。
金陵月说大典上用到的鲜花她们凌花殿包了,那天她会守在大典上让花源源不断地盛开而不枯萎。雪千重说她能将雪山上的鹰隼全调用过来撑场面,保证不给她们俩失面子。晓青溟想了想,传信给谢辞昭,表示逍遥小楼独传的双.修秘法不能给她,却也有别的东西能送。
水珑裳说没啥好送的,带些蚌珠过来。容莺笑哦了一声,问她当天席面上有什么吃的,她要带整个宗门过来连吃带拿,算是见证。
景应愿单独写信给景樱容,到时候会有人去金阙接她与赵展颜,这种时候,妹妹自然不能错过。
一切做完,已经是几近夜晚的黄昏。
景应愿再度抬眸看了一眼天空,谢辞昭跟着抬首看去。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侧过首看着小师妹平静却带着笑容的脸。
“应愿。”
景应愿侧过头,便看见大师姐低垂下来的眼眸。
整个黄昏都被她噙在眼中。谢辞昭将脸抵在景应愿肩头,轻轻呼吸了两下。她鬼使神差道:“你会抛下我吗?”
景应愿顿了一瞬,摸了摸谢辞昭的冰冷的长发:“不会抛下你。”
“那如若是真的呢,”她轻声道,“如若是真的,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景应愿道:“什么事?”
谢辞昭摇头不语。她收紧了握着景应愿的手,在不可思议的幸福间又感到患得患失。她们肩并肩,凝视着丹霞从红变紫,最终变成极深的黑色。满天星辰压在她们肩上,二人就这样依偎着沉沉睡去。
兴许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