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霭已经烂成一摊的尸体被人鞭打示众, 就连魂魄都被大能们捉住撕碎毁灭成了齑粉。
对于比凡人更能堪透大道轮回的修士而言,或许肉身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魂魄彻底灰飞烟灭,再无转世成人的可能, 就连在地府受到严苛的责罚或是投生畜生道的机会都没有了。
手中千百条人命的恶徒尚有投入地府十世受烈刑责罚悔改的机会, 或许终有一世会洗清凡浊, 重新为人。但崇霭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他不是幽魂野鬼, 也不像魔族一样反哺大地, 沉默地注视人间悲欢,他只会消解成粉,承受对于修士而言最可怕的遗忘——
永生永世不见天日,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景应愿手上都是血。她将那把青龙剑烧了, 正打算施个净身诀,却被早等在一旁的谢辞昭捉住了双手。
大师姐垂眸拿出一条干净的湿帕子, 牵着景应愿的手, 仔仔细细将她的指尖到指缝都擦了一遍。她擦得认真,眉眼的弧度都柔软下来,似乎手中握的不是师妹捏人头如捏核桃般的手,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瓷器。
周遭人很多,虽然大多注意力都挪到了地上的崇霭身上, 但总有人好奇,灼灼盯着她们这边。早在魔域时她们便已习惯被人注视,此刻见师尊她们与离垢都走了过来,便背过身找了处树下, 拉开一道屏声结界容纳她们一同进来。
离垢穿着姒衣她们送的那件红衣,眼神明快, 这身红衣衬得她气色极好。李寺青恢复得也很快,吃过月小澈给的丹药, 此时亦是容光焕发。
师尊身旁站着二师姐,她们脸上都喜气洋洋,此时见应愿她们拉了道结界,便抬手召她过去,伸手搓了搓应愿的头发。
沈菡之抱着景应愿拍了拍,温声道:“先前那条金龙,我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景应愿身形一僵。
师尊没有展开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我知晓南华她们家的孩子都在金阙。我已分拨出自愿下山救世的小队,你将这些门生带去凡间,让其自行安置,顺便将青溟她们都先带回来吧。”
雪千重兴高采烈:“我也去。”
“你还需在此待一会,等到确认灵脉无异了再过去,”沈菡之见她瞬间泫然欲泣,疲惫宽慰道,“我给你单独开个传送阵去,好不好?”
见雪千重委屈地应了,沈菡之将视线转向她们身后:“这便是拨出来的小队了。”
顺着师尊视线的方向,她们侧身望去,果然来了约莫百十个门生。看修为约莫都是金丹以上,皆有自保之力。沈菡之抬手撤了结界,一手薅住雪千重,与李寺青边交谈边并肩走向南华她们的方向,留下离垢与二师姐与她们面面相觑。
“走吧,”柳姒衣悄悄使了个眼色,“这批倒都是学宫中的精锐,是师尊筛选过的自己人,没问题。”
待众人转身欲走时,第三魔使却快步追了上来。她在她们面前拉开一道传送阵,其中已有三万魔军在内等待。
“诸位,走此处更快些,”第三魔使按下身后跃跃欲试,想冲过来打招呼的小猫崽,“我们如今已经结盟,这三万魔军便先散往人间,一同剿灭邪祟。”
谢辞昭颔首应了。她们率先进了传送阵,第三魔使与玄踏雪紧随其后,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将一行人传送至了金阙凡间。
*
第七州,金阙。
紫薇殿外堆积如巨山的谷物已经收走,金陵月手拿着纸簿回来,身后还跟着身有开平帝特许入宫权的戚兰池。谷物已经加急运往各处的粮仓,金陵月心中记着消失的开平帝,眉间始终笼着几分愁绪。
她刚走入紫薇殿,便被殿内的景象骇了一跳,不由得被镇住了。戚兰池更是大惊失色,想往前冲,又怕失了臣子礼节,想往后退,脚却仿佛被牢牢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几乎快要惊掉下巴。
此时的紫薇殿内一派乱象。
只见晓青溟与公孙乐琅一人抓着赵展颜的一条胳膊,试图将她从檀木椅上端坐着的人腿上拉开。被抱着腿的人巍然不动,只下笔嗖嗖地批奏折,眼下睡不好的青色也消失了,整个人如玉般泛着光泽。
晓青溟见金陵月回来了,咬牙切齿道:“回来得正好,快把她给拽起来!”
金陵月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坐在椅上不动的人,心下有几分戒备,还是走过去伸手将景樱容给提了起来:“是这样么?”
墨汁掉在奏折上,景樱容撇了一眼又开始乱起来的桌案。她被矮自己一截的金陵月提在半空,沉静道:“将朕放下来。”
金陵月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心下又是诧异又是骇然。她将景樱容放回椅上,绕着她走了一圈:“不对,你气息变了。你究竟是谁?”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语气一厉,似乎随时都能从掌心中拔出长枪来戳死她。景樱容见惯了风浪,此时再也不搭理她们,头也不抬地继续批奏折:“是朕皇姐的妹妹。”
戚兰池眼见这位仙尊又要上前去薅陛下,瞳孔震动,拿出撞柱之势冲上前去:“不得冒犯陛下!”
然而她的腿却被赵展颜抓住了:“陛下是我对不起你啊陛下!”
晓青溟扶额:“陵月,把她抓住,我来给她封缄口诀。”
金陵月看了眼埋头批阅的景樱容,再看了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展颜,罕见地有些迟疑了:“……青溟师姐,抓谁?”
赵展颜趁机挣脱了晓青溟,继续紧紧抱住景樱容的小腿。景樱容由着她们吵闹,批完昨日积压的奏折便抓来金陵月带来的纸簿翻阅。
只是她还没翻几页,便感知到天际有道熟悉的气息出现。
景樱容腾地站起身来,瞬间挣脱了赵展颜。她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快得像一阵风,紧紧抱住了从传送阵中下来的景应愿。
她将脸埋在姐姐脖颈中,感受到了姐姐的体温和自打幼时便熟悉的气味,悄悄将泪水擦在了景应愿的衣领旁。
景应愿拍着景樱容的背,像是数年前午时,在妹妹殿中靠着她哄她睡觉时的模样。她同样感知到了妹妹气息的变幻,若说她先前是彻头彻尾的凡人,那么如今竟然有几分脱凡的意思,甚至气息要比修炼百年的修士要更加超然……
可是她体内竟然也没有灵脉,而是被另一种陌生的东西充斥。
“姐姐,”景樱容抬起脸,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她彻底擦干净了,她牵起景应愿的手往殿中走去,“进来说吧。”
那位昔年的状元戚兰池刚爬起身,便被景应愿随手施了道术法使其昏睡了过去。景樱容坐回椅上,解下外衫,她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那道致死的抓伤似乎也不见了,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思考了一瞬,知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情若讲去给旁人听,旁人定然当她是在发癔症。但在场的都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修士,且都是姐姐的心腹好友,她便也不再隐瞒。
景樱容坦诚道:“姐姐,你如今所看到的我,是我的第十世。”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青天,轻声道:“原本是十世为人皇,修得功德圆满,方能历完生死劫数。但这一世舍身为民,功德提前修满了,我方能大难不死,结束轮回。”
在众人还未弄明白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时,景应愿望着妹妹的眼睛,心中却已经了然:“那条金龙,是你的本体吗?”
眼见景樱容颔首承认,柳姒衣下巴都快掉下来。她怪异地看了一眼景樱容,再看了眼谢辞昭,倒吸一口凉气:“小师妹,你是捅了龙宫吧?怎么这么多条龙?”
景樱容也跟着看了一眼姐姐未来的道侣,心平气和道:“我们有些不一样。虽然都是龙,但是种族不同,位面也不同——我是仙界下放下来的。”
众人皆是面露骇然。
然而景樱容接下来说的话,让她们更是为之色变。
“那些邪祟,在仙界的叫法其实不是邪祟,”景樱容平和道,“它们是犯重罪后被剥去仙格,发放仙界暗面的堕仙。”
景应愿听见这个名字,瞬间记起了明鸢在芥子境中对自己说的那席话。她顾不上惊异,问询道:“既然是仙,为何会出现在凡间?”
景樱容摇头:“它们已经不算是仙了。不过仙界和上面的情况……不说也罢。我只是步星境一条金龙,知晓得并不算太多,那些烂摊子还是暂时不提的好。堕仙没有轮回权,因着曾是仙的身份,仙界也并没有处置生杀的权利,再上边也不管了,便千万年地积压在暗面。”
听到这里,谢辞昭有些回过味来:“暗面并不是无限的,是么?”
“确实如此,”景樱容叹气,“飞升成仙的实在太多了。昔年灵气爆发,年年都有人飞升,一块石子砸下去能砸死二十个剑仙外加十个诗仙。仙多了,堕仙便也跟着多了,如若再如此叠下去,仙界便有麻烦了。”
“……你是说,那些堕仙是有意识地下到凡间的?仙界知晓此事么?如若知晓,为何要袖手旁观?”
景樱容闭上左边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道:“上界就是这样的态度了。”
景应愿看着景樱容,心中隐隐地产生了某个猜想。这个念头宛如闪电般从她心头划过,光是触及便让她浑身战栗。不过如今提起这个也是无用,她暂时将猜测埋在心头,转而对着景樱容道:“所以堕仙对你的垂涎,又是因为什么?”
说起这个,景樱容也有些无奈。
她历经十世,千年前是与这些邪祟前后脚下的界。她下界时没弄出什么大动静,一片祥和安乐,过了没两年便轮到暗面的堕仙下界了。金龙在仙界虽然品级不算高,但对于堕仙而言,是可杀死取筋的好东西,若机缘到了,说不定能重获仙格,重新飞升成仙也说不一定。
她将这些解释一通,便见姐姐重新沉默了下去。
景樱容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姐的情绪,她虽然保留着前十世的记忆,前面历经的轮回中也有家人,但却将景应愿视作真正的姐姐来看待,是独一份的感情。她不愿姐姐露出这样的神情,便主动问道:“若再有什么要问的,便尽管问我吧。”
那个念头再度浮了上来。
景应愿沉吟一瞬。她看着景樱容的双眸,低声道:“所以,四海十三州并不是唯一的人界,我们只是万千世界中被挑中的那个,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