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魔主军队杀来妖城的前一刻, 妖皇正在他殿中的密室会客。
他身后仅剩四条狐尾,此时那四条尾巴都耷拉在身后,面容有些焦躁不安。他绕着桌子走了两圈, 有些想泄愤, 却碍于坐在石桌另一端的人没有动手发泄。
“圣子, 这和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 ”妖皇焦灼道, “你此时撤回去了,我怎么办?谛颐她不会放过我的!”
圣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祂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密室之中回荡:“你还有四条命,怕什么?”
妖皇有口难言。他之所以选择与毗伽门合作, 自然是贪图他们许给他的飞升好处。如今飞升没能讨到,谛颐还要打上门来, 他两头都已没有退路, 自然胆战心惊。他修为不敌谛颐,只是侥幸得了妖族的民心,先年才让谛颐放过他一马,准许妖族独自划州而治——
如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即将破碎了!
在他不安的目光下,圣子却自顾自站起身, 身形逐渐变得浅淡:“我要回去了。”
“圣子,圣子!”他扑上去想捉住虚幻的影子,“天阶究竟什么时候能开,你许给我的飞升究竟何时才能实现?”
细碎的银色光影洒下, 圣子在湮灭中似笑非笑:“这次回去,找到人间的大圣女, 便能开了。”
妖皇看着祂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前脚圣子的分身刚走, 后脚他便感知到结界重重一震,硬生生将他逼得吐出一口血!他心道不好,一定是谛颐来了。虽然他已经心有准备,可却不知晓她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显出妖狐本体,刚想施诀逃脱,便有一轮清亮悍然的弧光划过,将这座他使计藏起来的密室斩作无数碎片!此刻已是逃无可逃,他睁开那双黄色的狐眼,试图迷惑来人,可下一轮弧光却不容置疑地再度斩下,直将他身上的皮肉豁开一道裂口。
此人年纪轻轻,竟然有化神大圆满的修为。
若按修士的境界论,妖皇如今是渡劫境中期,约莫再修炼几百年就能到大乘期。谛颐早已大乘,来人并不是谛颐,却拥有与她相似的深重杀意。长刀如弯月,将妖皇的脸照得惨白,他长尾一扫,顿时现出如金刚怒目般的兽像!而持刀的那年轻女修却并无惧意,依旧持刀迎上!
是疯了么?化神对渡劫,她哪来的信心有胜算?
黑发黑眸的修士刀光卷起风雪,妖皇在风雪中避开她的杀意,一拳击在来人的脊背上,却发觉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竟然坚硬如岩铁!
只是一瞬恍神,她身后又一道赤金色刀光现出。
踏风而来的那人妖皇认识,是谛颐丢了三百年的女儿。想起陈年旧事,他轻嗤一声,当年那人族男修偷谛颐的龙蛋,其中也有自己的暗中助力,这才助他逃出了魔域。看着冷面持刀的谢辞昭,妖皇摇摇头:“你与谛颐的性子真是不像。”
谛颐是纯粹的魔,而她的这只幼崽却显然拥有人族的赤心。
“乱世之中,身怀人心,你是活不长的,”他的双眼深得像是潭中漩涡,蛊惑道,“你没能继承你母亲的杀意,却空有来自魔龙的血脉。你会死得很惨。人族不会容你,魔族更不会认你,小崽子,你会孤零零地死在战场,被唾弃千年万年!”
回应他的是一轮极盛极圆满的刀光!
千万年的月光似乎都盛在这一轮刀光中了。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幼崽微微一笑,龙角自她的额头飞速生长出来,与之一同浮现的还有她坚硬美丽的龙鳞。魔龙这一诞生于魔域深渊的种族对于任何妖族而言都是绝对地天然压制,即便修为长于她,妖皇却仍然感到一阵心慌。
刀光龙啸之下,他清楚地看见那只小崽子竟然用睥睨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说谎,我爱的人不会抛弃我,”谢辞昭道,“我小师妹就跟着我来魔域了。”
说到这里,妖皇竟然从她那张冰雪不容的脸上看出些许骄傲。他内心一阵崩溃,都到这时候了,谁管你师妹来不来啊!
“我作证,”景应愿火上浇油道,“我就是她师妹。”
说罢这句话,她手上灵力骤然亮起,竟是在持刀的空余布出了一张如同阵法般的巨网,将他的后路堵死!
化神期大圆满修为虽不如他,可她们的追截到底是为妖皇制造了阻碍。就在妖皇用尾尖扫去灵力网的瞬间,第三只魔出现了。
他瞳孔一缩,惊怒道:“谛颐,是你!”
眸色赤金的魔龙踏出一步,魔气萦绕,甚至扭曲了周围的砖石与土地,被吞噬入她周身的魔气之中,彻底成为她的一部分。
大魔与大魔之间的厮杀,唯有将对方彻底挫骨扬灰,化为齑粉方能停止!
妖城已被魔族大军踏平,谛颐侧过脸,遍布杀意与力量,已然龙化至一半的脸庞在这个角度之下竟然变得有些柔和。她对着身前浴血持刀的两只幼崽轻声道:“到娘亲身后去。”
就在谢辞昭与景应愿站至她身后的一瞬间,龙翼乍然生出,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覆盖住了她们的头顶!妖皇心知已是毫无退路的死战,亦将真身膨大至数十倍,浑身皮毛如同钢针般悚然立起,嚎叫着朝魔龙冲了过去!
大能打架,殃及千里。
几乎瞬间,她身后的景应愿与谢辞昭便被骤然炸裂开的气浪推开,她们在风浪中紧紧牵住了对方的手,抬眸便见魔龙的赤红色魔气掩盖了她们目之所及的所有范围。
谛颐于混沌中伸出龙爪,巨爪撕裂空气的同时也撕裂去了妖皇的一条狐尾。他痛得嚎叫起来,释出用以抵抗的魔力在谛颐面前简直堪称脆弱。
她的修为又精进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双目赤红,剩余的三条尾巴在身后直直耸立起来,“我不甘心!”
飞身至天际的魔龙发出的怒喝足以撼摇天地,她抬爪便召来堪与自身魔力匹敌的风浪,呼啸着往妖皇的身上疾击而去!妖皇勾勒出的气盾于瞬间被溃碎,他半截身子都因此毁去,一时无法再生,只得拖曳着剩余的残肢与狐尾退远。
谛颐身上的龙鳞亦有损伤,此时背上正渗着淋漓的血液。她看着眸中逐渐浮现惊恐之色的妖皇,步步逼近,灼热的魔焰舐过地上不知是谁滚落的血液,燃烧得更加炽烈。
妖皇手足具断,还剩三条尾巴在地上支撑着挪远。肢体再生需要时间,他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想要拖缓谛颐杀他的时间,为自己谋取到一线生机,于是蛊惑道:“难道你就不想彻底长生,不想飞升上界做神仙?待圣子找到人间的大圣女,天阶就会开,届时我——”
“我不想飞升。”
那三条狐尾一并被龙爪狠狠扯下,谛颐的龙身上溅满鲜血,当真像阎罗深渊中攀爬来索命的恶龙。那只巨大的龙爪将狐尾抓在手心,瞬间碾碎成了烟花似的血雾。妖皇瞬间变成了一只普通的无尾红狐,它痛得满地打滚,发出如婴孩般的叫声,一双眼睛却始终怨毒地盯着谛颐。
“你不想飞升,我不信!”他尖声道,“魔域没有人不想飞升,没有人想死!”
谛颐抬起爪,将他身上的皮毛剥落,露出红狐的心脏。
那颗心脏仍在跳动,周遭包裹着一圈赤红色的灵力,简直像是一颗浑圆的红色琉璃球。谛颐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将他的心挖了出来,对妖皇扭曲的面目置之不理,也不再搭理他解释自己为何不飞升,而是转而对着身后包裹住一切的重重黑雾道:“你们俩过来。”
她托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球,这样珍贵,几乎没有人不想得到的妖族之心对于她而言仿佛人界菜市的猪肉。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来了,她将面前的狐心用利爪一切两半,用魔力凝练出两颗极小极剔透的火色珠子:“拿着融了吧。这东西罕见,杂质已经剔去了,留下的是他的毕生魔力,有助你们的修为。”
景应愿看了看那颗珠子,有些犹豫。历经先前的奇遇,在深红秘境之中一瞬十年,出境即是化神大圆满。思及飞升,她有些担忧,可回修真界治邪祟与那群作壁上观的老东西时还需要武力压制,此时此刻,她自认没有拒绝的权利。
大师姐亦停下动作,那粒火珠托在她掌心,像是一滴红色的泪水。
花树的风吹不到酆都,若再失去一次大师姐,她不会再有下一次重来的机会。
景应愿不再犹豫,用灵力托起那颗珠子,悬浮于半空。霎时,炙热的红光将她整个沐浴在其中!
她对破境早有经验,更何况此时谛颐娘亲与诸位魔使还在,她自己亦有一担之力,于是快速坐下,开始捏诀在心清心打坐。
飞速运转的灵力使她耳旁轰鸣,景应愿开始听不见天边渐响的雷声,也感知不到丝毫痛楚,而是陷入了一段奇怪的梦中。
梦中她跋涉过荒芜的山丘,走过苍凉古道,最终来到一座十分熟悉的城镇。一轮血月悬挂半空,竟然又是酆都。
黑白无常走在她身前,景应愿随着亡魂们一同前行,路过忘川河时,特意偏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身着白衣的女子还在。就在走过河边的当口,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那白衣人忽然抬了起头——
景应愿惊异地站在原地,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崇离垢。
她的白衣底下空荡荡的,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血肉。可她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固执地在河边游荡,任由河水滚滚流淌,倒映出她破碎的影子。
景应愿想过去,可白无常推着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酆都城内。
此处与人间有几分相像,又格外死气沉沉。城中有血色的花树,在如钩般的月色下开得很好,景应愿闻见花香,又闻见血臭。她再度跟着游魂来到了城中,此处很热闹,黑白无常忽然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像一尾鱼一样钻进人群,顺着冰冷的缝隙一路往前挤,又听见了熟悉的骂声——
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在她前方,她听见自己嗓音发紧:“此处关押着的,可是那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这一刹那,亡魂群如泡影般散去,天地空白,只留下她与笼中关着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亡魂。
她遍体鳞伤,看模样是人族,可脸上却残留着未褪去的银蓝色鳞片。此人死时一定是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的,不知蒙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才让此时的亡身异常得可怖。
听见有人走来,笼中人的手抓在亡笼之上。她墨发披散,浑身黑衣被血浸透,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酆都有风吹过,万千血色花树在这一刻骤然齐齐绽放。
花瓣擦过景应愿的侧脸,四下飘散,飞入笼中,那只遍布血迹的修长手掌伸出亡笼,将一片血色小花轻轻拈住了。
她抬起头,在看清景应愿的瞬间,眼中流露出如星河般的神采——
她是谢辞昭。
景应愿如同被定在原地般动弹不得,巨大的惊恐与悲伤使她想要流泪,这具已然修炼数年的身躯竟变得如同凡人般脆弱。她踉跄着过去,几乎是拖着身躯前行,用自己也毫无温度的手握住了大师姐那只伸出亡笼满是血痕的手。
她能感觉到大师姐的手忽然一僵。眼泪不知是何时流下的,滴在她们相握的手上,泪有温度,她怕泪水灼痛谢辞昭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皮肤,更怕自己的触碰弄痛了她。她想要松开手,可谢辞昭却不放,眼神中甚至带上笑意,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景……应愿,”她明明那么痛,那么苍白,却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找了你很多很多年,你……你还好吗,这一次,是寿正终寝吗?”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景应愿如遭雷击。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谢辞昭的手,第一次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大师姐,你在说什么?这一次是什么意思?”
谢辞昭怔怔看着她。
“大师姐,大师姐……”
她将这个词重复了几遍,颊边忽然流下泪来。
她虽然在哭,可却仍旧在笑。谢辞昭垂着头,紧紧攥住景应愿的手,轻声道:“这一世,竟真轮到我做你的大师姐……”
她笑着笑着,忽然诧异地抬起头,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心:“不对,你有温度,你阳寿未尽,是如何来到酆都的?”
景应愿骤然清醒。几乎在这一瞬间,她立刻感知到劫雷劈在身上的森森痛楚,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暗淡,而笼中的大师姐面色冷了下去:“你在挨渡劫期的劫雷,快走!”
景应愿不想走。她艰难地俯下身,将脸和唇贴在谢辞昭冰凉的手上,试图为她渡过些许活人的温度,泪水却不断地滚落下去:“你为何会在此处,又是因何而死……谢辞昭!你痛不痛啊……”
谢辞昭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她掌心挣开,忍痛道:“你走,快走。”
景应愿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抽离开,她的生魂缓缓归位,整个人往上直飘起来。她想带走被关在此处的谢辞昭,可却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大师姐在笼中仰望自己离去的身影。
到最后那刻,她望着手心中景应愿的眼泪,像是下了什么决断,忽然朝着逐渐消散的自己高声问道:“应愿,这一世,我只是你的师姐么?”
景应愿对着她说了几个字,在回应之下,谢辞昭释然坐下,缓缓一笑。
她身上开始弥散出金光,在最后那一眼中,景应愿看见的不是谢辞昭,也不是崇离垢,而是一段桃枝。
它的根已经腐坏,可在这一眼下,她窥见底下的根正在与一段斜着长出的新生绿苗缓缓融合——
待花开时,便得前者释然,后者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