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羲拿着灼烧过的土心满意足地走了, 还顺手拎上了委屈巴巴的芝麻。她扫了她们俩一眼,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犹豫再三, 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反手替她们阖上了屋门。
室内寂静, 她们二人相对坐下, 桌上只放了一盏桃羲留下的半凉的茶。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垂下的眼眸, 她显然有些神思不属,再联想到醒来后大师姐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她心如擂鼓,有秘密被发现后的愕然, 更有对师姐的愧疚。她自重生之后第一次有些颓然,她无法想象大师姐的心情, 只要想想便心痛得滴血。还要继续瞒下去吗?她抬起茶盏为她倒茶, 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抖——
茶水泼出来了。
谢辞昭自桌上的水影中看见自己的脸,她伸手止住小师妹倒茶的动作,这才发现对方的指尖冷得出奇,简直不像是活人,更像是自深潭中浸泡过千万年后捞出来的冰块。
就在同时, 她们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师姐,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也会刻桃木小剑。”
景应愿怔怔看着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感知到有冰冷的泪水沿着眼眶落下。她自那团模糊的水雾中看见大师姐站起身, 朝着自己的方向张开了双臂:“以后再给你刻,好不好?”
她紧紧抱住她, 十年的寂寞与被牵连拉扯出的记忆纠缠在一起,泪水濡湿了谢辞昭的衣衫, 她抖着手想帮她擦去,可大师姐将她抱得很紧,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被禁锢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找到了宣泄的缺口。景应愿自认自己是万分幸运的,保住了珍视的,更获得了从前求之不得的。可这一路走来,她身上却始终压着前世的赘物。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独自将因果撕碎,可如今有人窥见了她最不想示人的记忆,那个人是谢辞昭。
她想对她说对不起,可是有吻落在她的唇上,轻得仿佛一片冰冷的雪花,一触就融化了。苦涩的眼泪沾染在她们的唇边,她抓紧大师姐的手臂,尝到眼泪的涩与她唇齿的温度。于是她无师自通地亲吻回去,感受着谢辞昭逐渐灼热回温的呼吸,眼泪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回甘的甜。
唇齿交缠间,她听见大师姐含混道:“我现在相信做恋人比做师姐更好了。”
她们都有些气息不稳,交叠在窗边的人影始终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人想率先放手。景应愿抬眸望向谢辞昭,看见她素来正经的神情融化成一片神思不属,龙角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她怕情绪再发酵下去,大师姐的尾巴会冒出来扫坏前辈屋中的器物,连忙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曾与你说过。”
谢辞昭道:“我知道。”
她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景应愿的脸,仿佛只能装得下她一个人。
“应愿,我可以理解你的隐瞒,”她低声道,“我很抱歉,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与你不愿示人的记忆接触了,这对你而言不公平。”
景应愿怔住了。她凝视着面前生着龙角的魔龙,她们贴得极近,景应愿几乎一垂首就能闻见她身上清明的草叶香。这是她的大师姐,是她的爱人,是她未来的道侣——
她说这样对自己不公平,可她却不曾想过这世间并没有赠予她多少公平。她幼年时被山中的同门们指点欺负,少年时躲入洞府,独自承受魔血觉醒时的惶恐与痛苦,青年时被千夫所指,原先爱她敬她的人无一不想摘她项上人头。
她是被驱逐出人界的,血脉使她被迫与所谓名门正道走了相反的道路。谢辞昭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处境,哪怕在最应该恨最应该割袍决裂的时候,她都不曾还手,任由那些刀剑剜去她的鳞片,心里只记挂着留在修真界的师尊和二师姐。
景应愿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看她。
“……是不公平,是我的刻意隐瞒对你不公平,”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师姐,我无法在此时将事情的全貌讲与你听,这太仓促,我也不愿将你牵扯入我未处理好的私怨中,不愿让你与我一同分享痛苦——
“至少等我手刃完仇人,将因果彻底斩断。师姐,我等那一日已经很久了,待到事情完成,我会从头讲起,事无巨细,但在那一日之前……恳请你能原谅我的自私。”
谢辞昭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梳理她冰冷的长发,微微叹息:“记忆出了问题的可能不止是你,还有我,不知为何,我对拥有那部分不同记忆的你分外熟悉。
“或许我跟你想要追溯完整的事情,是同一件。”
景应愿细细回忆了一遍,前世自己确实是不曾见过大师姐的。她神色凝重下来,自己究竟是确实不认识她,还是记忆丢失过,甚至被篡改过?
这回忆是不受控出现的,兴许事情还是得从自己缺失的那一魂一魄着手找起……
她默默感受了一番如今自己的修为,化神大圆满,与大师姐一致的修为。这实在太快了,也太不合常理,即便自己在那片深红的内境中苦苦挣扎修炼了十年,但在师姐眼里只是过了瞬间。世间机缘万千,但如此怪奇的也是少数,更何况,她更在意的是自青天之上窥来的那只眼睛。
按照如此速度修炼下去,她岂不是很快就要飞升了?
在这瞬间,某种不知名的寒意侵染上她的身躯。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指了指她们的头顶,“关于飞升,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她三言两语将自己遇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谢辞昭的神色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她给景应愿看了一眼妥善安置好的灵火,便决意现在折返回去魔主的宫殿。
魔域如今不太平,一场与妖皇及毗伽门的内战在即。可人界又何谈安宁?横肆的邪祟,被生生收割走的凡人性命,与作壁上观的修真界……
她们敏锐地嗅到了纷乱的味道。或许从这一刻起,或者说自她们脱出修真界的那时起,整个天下便开始进入真正动荡的时期了。
而她们除却自保,还能再做些什么,还能再改变些什么?
谢辞昭牵着景应愿匆匆走出房门,预备与前辈道别,正巧撞上给花圃撒土的桃羲。
桃羲见她们神情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更紧绷了,好奇道:“你们去做什么?”
“前辈,我们得走了,”谢辞昭解释道,“如今魔域将乱,我们必须得尽快回去。”
回去?桃羲的耳朵竖了起来。她霍然站起来,大声道:“不许回去!我在此处一直独自待着,好不容易有人……不行,不能走!”
景应愿看她神色闪烁,便与大师姐对了个眼色,温声道:“前辈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一起走?谛颐又没有亲口说让我过去,凭什么要我一起走?”桃羲冷笑两声,噔噔噔走去偏院,将院子中安置着的那些人族放了出来,又飞快走回她们俩面前,“什么时候走?现在走行不行?死孩子,真是的。下不为例啊。”
谢辞昭与景应愿默默看着她自说自话收好了一堆魔花魔草,这个也是要带给谛颐的,那个也是谛颐要用的。芝麻跟她相处几天,早已经习惯了她的作风,此时悄悄躲在景应愿身后,小声发问:“这个前辈姨姨为什么总是爱说反话?”
谢辞昭罕见地搭了她的话:“……别问,就当不知道。”
桃羲将足足一麻袋的珍奇东西放进芥子袋中,抬手召开了一个传送阵:“快点。你们不走我先走了!”
*
人界,第七州,蓬莱学宫。
“师尊,我们非得来趟这趟浑水吗?”
身着娇红色宗门服制的剑修站在人群之中,她看着聚集在此施压的各大宗门世家,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师尊您先前不是说过,我们杜鹃剑庄要做苟到最后的那个么,怎么现在又……哎哟!”
一剑柄重重敲过来,白剑薇捂着瞬间发青的脑袋简直敢怒不敢言。她瞟了眼站在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师姐王观极,小声跟洛霓妃抱怨:“师尊,你看大师姐她又打我。”
“打得好,”洛霓妃将手中磕剩的瓜子收了起来,“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宗门世家都来了,我们若再不来,便会彻底被打成与沈菡之她们一样的异类。我问你,你是想过来站着做做样子,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修真界?”
白剑薇小小声:“其实我觉得沈仙尊她们人挺好的,那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我们一家能决断的事情了。”
王观极淡声道:“杜鹃剑庄夹在中间做墙头草,连自保都难。白天来开会晚上还得回去剿邪祟,这日子是个人都过不下去,如若站出来支持沈仙尊,你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么?”
白剑薇道:“是什么?”
王观极目不斜视站着,只手上动作彰示又要抽剑打她。这个小师妹的脑子兴许是早年间被自己打坏了,如今怎么转都转不灵光。
白剑薇永远等到王观极打了她后才知道疼,此时又傻乎乎抬起头,指着天边一道流光对着洛霓妃发问:“师尊,你看,彗星诶。听说这时候发愿好灵,要不要发愿我们杜鹃剑庄今年就变成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蠢货,那不是流星,快闪开!”洛霓妃惊怒之下推了她一把,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望天铮然拔剑,“来者何人!”
笼罩着蓬莱学宫的这层结界被打破,立于宫门之前的人群轰然发出一阵骚乱。白剑薇跟着拔剑,她看见那个最烦的大师姐上前一步,沉默着挡在自己身前,剑光很亮,落在自己脸上的雪花很凉……
雪花?
在铺天盖地降下的皑皑白雪间,她看见天边有人骑鹰而来。为首的那人白发雪肤,生得一双如天池般澄澈的碧眸,面色如雪花般冷淡得可怕,身穿一件纯白色的毛绒大氅。她左手抓着鹰隼的脊背,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现出一把冰剑。
在她身后,有几只鹰隼列队而来。有着黄衣负双剑,明眸善睐一脸机灵劲的女修;有手提长鞭,姿态婀娜风流,似乎有些烦躁的紫衣修士,还有身量娇小,神色却沉稳淡然的执花少年。
在她们之后,还有鹰隼载着身着白氅的少年修士俯冲而来。她们无一不是神容冷冽,手持冰剑。
沈菡之站在宫门结界之内,蓦然抬首,正好与来人那双如冰般的眼睛对视上了。
挡在结界前寸步不让的绿衣少年亦怔然抬眸,她细细看了一遍驾鹰而来的修士,却不曾在其中看见那个熟悉的白发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昆仑?”
在这场面之下,便有想出风头的拔剑指天发问:“昆仑不是不问尘世了么,在此时下山来趟什么浑水?”
然而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头颅便被从天而降的那一人那一剑削落在地。
雪折竹手握冰剑,冰棱折射着满地血色,她看了眼人群最后的沈菡之,冷声道:“看来修真界的老辈子都死光了,只记得昆仑避世,不记得昆仑昔日荣光威名了。”
她扫视了一圈不敢擅动的人群,冷笑一声:“我今日下山,不是单单为了决断谁的对错,只是为了完成我女儿所托。若有谁再敢阻拦,下场如此人头——我昆仑,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