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位于魔域边缘的城镇虽然繁华, 但匆匆路过的妖魔脸上都似乎压抑着一种不正常的郁气。玄踏雪知晓自己的传送阵闯出大祸,也不像往常那样喵喵叫着缠景应愿了,只领头与那两对狐鸟双子走在前面为少主与少主夫人打掩护。
然而她们还没走出多远, 便看见有个惊慌失措的混血下仆往她们这边跑来。她也是一身兜帽长衫的打扮, 那兜帽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滑落下来, 露出一张属于人族的脸。
她见到正往这边走来的景应愿与谢辞昭二人, 忽然像是松了口气, 连忙跑过来紧紧攥住了景应愿的手腕。
“丹华,你跑到哪里去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惊恐,“明日那几位大人物受邀来赴宴, 后厨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别以为你是刚来的新人就能偷懒——你不是说找些人来帮手么, 人呢?”
说话间, 景应愿的兜帽被她扯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几眼景应愿,咦了一声:“丹华你眼睛怎么变大了?”
景应愿见状,慢吞吞地将兜帽盖了回去。她并未急着否认自己不是此人口中的丹华,而是露出怯弱的神情,小声问道:“明日要来的大人物是谁?我又忙忘记了, 怕触了大人们的霉头。”
混血下仆一跺脚,急道:“就是魔主她们呀!”
魔主?玄踏雪眼睛一亮,差点喵喵叫出声。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喵!
景应愿小声辩解:“急什么, 我这不是将人带回来了么?”
她闪身展示出玄踏雪几人,介绍道:“这是我母亲的堂姐的妹妹的女儿们, 她们听说能为妖皇效力,连忙跟着我来了。”
谢辞昭迅速意会, 为了配合小师妹,硬是憋出一副粗声粗气的嗓子:“……哪里有活干,我要去干活。”
“……你家这姐妹还挺有眼力见,”混血下仆迅速将她们往远处妖皇的宫殿处带去,“你们都是新来的,记得手脚麻利些。明日来的不止魔主,听说还请了旁的大人物。我们后厨虽然无法得见他们,但若是菜品出了问题……”
说到这里,她打了个寒噤,忽然闭上了嘴。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巨大宫殿的小小侧门前。下仆冲着生着獠牙的妖族守卫点了点头,守卫认出她的脸,将她们一行人放了进去。左兜右转,便来到了一间燃着魔火的厨房。这间厨房除却门外的守卫,几乎全是混血人族。
她将景应愿带至一处案板前,又将谢辞昭领去燃烧着魔火的炉灶边。剩余玄踏雪几人统统分配去清除一种带荆棘的魔果的核。
景应愿看着黏糊糊的绿色案板,上面放着一堆弹动的红色肉块,还有奇形怪状的魔虫在上面蠕动。她默默道:“这是给谁吃的?”
“给妖皇和魔主大人吃的啊,”领她们回来的人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从一缸花叶里揪虫子单独盛出来,“这个可金贵了,别弄死了,要保证活着入大人们的口。今夜我们都不用睡了,在这里值守一夜,免得有手脚不干净的来偷吃食材。”
景应愿一刀削去蠕动的虫头,转头看大师姐已经顺利融入厨娘角色,正认真把握着魔火的精确度。见她看过来,谢辞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她赧然一笑。
在魔域真正落脚的第一个夜晚,她们一个削虫头,一个看火候,竟然就这样躲藏在那位妖皇殿下的眼皮底下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不眠夜。
*
翌日清晨。
高阔天穹之中,正有二十四只魔鹰往这处位于魔域边缘的城镇飞来。
领头的魔鹰之上坐着一位黑发金眸的女人。她的长发虚虚地拢在身后随意扎了起来,凛冽的眉眼间不知为何总有种浅淡的疲意。狂风吹动她黑金色的衣袂,露出腰间小小的一块粉金色碎片。
那块碎片像是玉,但又比玉更脆一些。她将此物穿了个细细的孔洞,珍惜地系在腰间,似乎将此物当做了随身佩戴的环佩。
“魔主,还有不到一刻便到了,”她身后有声音传来,“在下担忧那伪皇使诈,不如稍后让在下先行下去开路打探一番?”
谛颐道:“不必。”
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脚底越来越近的堪比国度的巨大城镇,嗤笑一声:“既然他有胆子做东宴请,我们又怎能拂了东家好意?”
身后的魔使应了声是,谛颐垂眸思索一瞬,又转向身旁落后她几身的魔鹰,对坐在那只鹰上的猫耳魔使道:“待宴席时,你自行出去在城中搜寻你家幼崽的下落。若有人阻拦,报上我的名字。”
第三魔使眼眶一热。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主上。自家的小猫崽丢了这么久,她几乎将整个魔域都翻了个面地找,生要见魔死要见尸,可愣是一点痕迹都没找出来,只有不在这段不在魔主统领区的妖族灰色地带她不曾找过。
这段日子魔主也不问,只是在妖皇请柬发来时侧眸问了问自己猫崽子找到没有。明知是鸿门宴,可在得到她答复之后,魔主拿起朱笔在请柬上画了个圈,丢回了传信的鹰隼身上——
“那就去。”
如此恩情,纵使让自己再还百年千年也不够。
眼见着城镇已近在眼前,第三魔使按下心头那点焦灼,垂眸跟在魔主身后走下坐骑。前来迎接她们的并不是妖皇本人,而是妖皇座下的几位使者。见她们落地,为首的使者笑着迎上前,想要往魔主身边挤,替代其余随行魔使的位置:“参见魔主,还请魔主随在下移步妖皇宫,妖皇殿下已备好晨宴,在宫中等待魔主。”
口中说着参见,可这使者却并未向她们行礼。谛颐身后的几位魔使怒极,可没有魔主的口谕,她们不得轻举妄动。谛颐听了倒没有什么反应,甚至那双金色的眸子并不为面前的这位使者停留半分。她扯起唇角笑了笑,道:“宴席中还有谁来?”
那使者显然预料到她要问,赔笑道:“殿下说,待魔主自行进去看看便知晓了。”
谛颐无意在此为难一个奉命行事的使者。她跟随接驾的使者们提步往殿内走去,穿过几条回廊,果然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宫殿之中。
她往主座望去。
那里坐着一位红发碧眼的妖族,头戴一顶怪模怪样的人族皇帝般的珠冠,服制华贵,那双碧色的眼睛并不澄澈,仿佛蕴着暗火。见谛颐进来,妖皇抚掌两下,立刻有使者恭谨躬身请她入座。
“本座许久不见魔主,魔主还是如昔年般好精神,”妖皇低沉地笑了几声,“像魔主这般难请的人物,普天之下还没有几个。你说是吧,通悲?”
宴席之上,落座在妖皇身旁,被称作通悲的僧人对着谛颐合掌一礼。
“善哉。”
谛颐冷笑一声:“毗伽门?”
她自顾自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酒,也不看那两人,只笑道:“怪不得这样好心宴请我,原来是得了毗伽门的支持。”
谛颐对这个邪门的宗派一点好感也无。虽然毗伽门宗不在魔域,但却在毗邻魔域的第十二州手眼通天。她看了看那僧人身旁坐着的几个面容麻木的少年,顿时厌恶得连酒也喝不下了。
第三魔使站在她身后,见她神色冷淡下来,轻声道:“魔主……”
谛颐挥了挥手,示意她此刻出去。第三魔使耳朵一抖,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颔首往殿外退了出去,此时留用的便只剩其余三位魔使。
“不是设宴吃饭么,”谛颐冷声道,“饭呢?”
妖皇微微一笑。他对着通悲使了个眼色,通悲取出怀中一柄像是横笛的乐器吹了几声,殿门顿时被一股力量吹得敞开。
在古怪的乐声之中,有身着白衣的少年踏歌而来。
白衣少年在人族中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姣好,可神色却仿佛戏台上牵线的人偶般僵硬。谛颐看着她行来,在殿上献舞,一举一动都仿若神仙般飘逸不惹尘埃。这太古怪了,她看了看双眼空洞的少年,再看看座上拈着骨珠的通悲,恶心得几乎快要吐出来。
伴随着这段古怪的舞蹈,两侧逐渐有混血人族垂首往上端菜。
谛颐的酒樽空了,立刻有人走上前为她斟酒。
不知为何,斟酒的人族手腕有些控制不住的微抖。
冥冥中,谛颐心有预感,她抬眸往兜帽之下的那张脸看去,竟然看见了一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眸——
酒液满溢洒出。
她不动声色地止住了面前人倒酒的动作,垂下手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腰间那块金粉色的环佩。
在场的人魔各怀鬼胎,场面一时静了下来。似乎是察觉到魔主那处气氛的异样,不远处正在为通悲布菜的景应愿垂下眼眸,警惕起来。
她们方才得知宴会需要人上菜,便打晕了前来拿菜的人手顶替上来。未曾想一来便撞见殿上有人献舞的这一幕……
景应愿收起食盒,预备退下,却听面前的僧人道:“慢着。”
妖皇与魔主的视线都投至他们这处。她看似温顺地垂下头站住脚步,手中却默默捏起诀,随时带上师姐与玄踏雪她们逃出此处。
通悲兴致很好,示意她往殿下正起舞的那人看去:“你觉得,此人如何?”
景应愿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顿时愣住了。
方才她不曾看见这人的正脸,如今匆匆一瞥,她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殿下的那个人,长着一张与崇离垢极其相似的脸。
通悲见她怔愣不语,以为这个布菜的混血下仆是为其美貌所震撼,一时间洋洋得意道:“这便是我们毗伽门今日的圣女。”
今日的圣女?景应愿瞬间想到在六骰赌城之中,那个与自己大打出手的人。那个人口中也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圣女,甚至还随身带了雕刻崇离垢面容的玉佩。
见景应愿不语,通悲有些不悦。就在他准备伸手掀景应愿的兜帽之时,一支银箸朝着他的手腕飞射而来!
景应愿退开一步,抬眸望去,是那位始终没有说话的魔主。
此时此刻,黑发金眸的魔主骤然抬头。这张脸与谢辞昭的脸几乎有七成相似,那剩余的三成是她身上难以被模仿的傲气与嚣张。
此时此刻,谛颐一改方才略显疲倦的面色,眼眸中的冷意与怒火几乎满溢出来,像发怒的雌狮。
她冷冷注视着错愕的通悲,一字一顿道:“离那个孩子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