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谢辞昭坦诚不藏私的双眼, 景应愿只觉自己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如坠冰窟。
果然不该问的。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纸页上绘着的那颗小小花树。
重活一世,自己曾经想过那样多关乎前世的“如若”, 其中有一则便是如若前世先得见的是谢辞昭而非司羡檀又当如何。可这一世她坐享前世求不来的如若, 到头来却发觉这原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一场——
大师姐总疑心自己是否是魔修出身, 但真正让人着魔的分明是大师姐才对。
景应愿撤了隔音诀, 将她们相贴的手挪开一寸, 笑道:“此生能做你的师妹,我也已知足……不求其他了。”
也是,自己怎能将心寄予在谢辞昭身上呢。她周身仍透着如被泼了盆冷水打湿的冷意,可细想之下却逐渐找到几分安慰。
谢辞昭这人不就是如此么, 点不破参不透,兴许这些已超出师姐妹范围的暧昧与心意只被她当做是寻常而已, 自己此时实在不必对她抱有什么关于情爱的期待……
今后也不必再有了。
想通了这点, 景应愿很快重振精神,重新笑着加入雪千重她们对甲组剩余战局的讨论中去。而谢辞昭垂眸看着小师妹彻底拿开的手,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阵吹过的冷风一齐被吹走了,她心中不安,伸手又想牵景应愿的衣角:“小师妹。”
然而这一次景应愿却躲了开去, 神色不改,只是回身笑问她:“大师姐,正好我们在谈那张莲花坛上的战势,你也来一起看看。”
谢辞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讨论之中, 她屡次偷看景应愿含笑的脸,又屡次想挨她更近些, 可都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她们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周遭逐渐也有几个面熟的人参与了进来, 景应愿索性换了个位置坐着。于是谢辞昭找不到机会再与她亲近,心中困惑,却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只好陪着看了一整天的战局。
甲组剩余的人均是修为与实力都十分势均力敌的,如此从晌午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白天,竟是足足过了一天,最后那张莲花坛上方分出胜负来。
甲组的修士刚分出第一轮胜负,便见观台之上有人懒洋洋地一撑台子站了起来,催促道:“乙组的修士呢?”
沈菡之扫视参赛修士的休憩观台几眼,道:“出列,抽签。”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对视一眼,正欲飞身而下,身后却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眸望去,是谢辞昭。
大师姐终于找到了与她说话的空档,显然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却无法言明心头思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来不及说话,于是只从手中变出一朵贵气的墨池金辉,飞快插进了景应愿的腰带间。
那朵紫红金蕊的牡丹别在她衣上,衬得这身平凡的黑衣也附上三分雍容。
谢辞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你去吧。”
*
乙组的修士集结在数只莲坛之下,景应愿往周遭一扫,自己身边除却公孙乐琅,竟然还有先前认识的熟人。
奚晦就站在她两步开外,背上背着那把赤红色的长弓,身着镇日奚家的凝夜紫色服制,一头长发高束作马尾,说不出的精神焕发。
景应愿与她对视一眼,都真心实意地笑了。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她此时的状态好了不少,也敢昂首挺胸地看人了,看来这阵子在奚家过得还不错。
与她形成对比的是她们从六骰赌城带回来的那位奚昀少主。
奚昀身形颓废,两眼无神,显然还惦记着回六骰赌城做飞升的美梦。他缀在自己妹妹身边,见是景应愿,他的眼神聚焦了一瞬,随即又涣散回去,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周边看。
就在奚昀痴愣愣望向她们身边一位身着轻纱,腰佩明珠的女修时,那女修突然平铺直述道:“我要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齐齐往身旁看去,只见那容颜殊艳至极的女修抱着手臂,再度道:“正好我腰带上缺了双死人眼,我要拿你的填上去。”
奚昀连忙将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奚晦也听见了这番话,然而她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将头转了回去。爱抠不抠,反正是要抠奚昀的,不是抠她的。她无所谓。
景应愿看她打扮,似乎不是十三州内的人士。果然,当她的视线与水珑裳交汇时,水珑裳忽然又对着她道:“你是那个吃包子的。”
景应愿以为她也要抠自己眼珠子出来,却不想水珑裳大方道:“你,你,还有你。你们看我可以,他不行。”
公孙乐琅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翼翼道:“为什么我们可以?”
水珑裳道:“我看到男的就想杀,碍着你了么?”
公孙乐琅连连摆手:“你杀你杀。”
水珑裳看她规规矩矩地将眼睛放了回去,方才冒出头的杀意暂时熄了几分。
她觉得这人长得顺眼,眉眼如她们十三州诗文中那样飘逸凌厉,有月光的清皎,适合放在她的藏物匣里。于是凑上前,状似亲昵地戳了戳公孙乐琅持剑的手臂:“道友,你师承谁家啊?”
公孙乐琅道:“玉京剑门。”
水珑裳道:“没听过。”
公孙乐琅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以为这漂亮得不似凡人,更像妖灵的女修是来挑衅的,却不想水珑裳道:“大比过后,你随我回桃花岛,当我的明珠如何?”
……什么桃花岛,什么明珠,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
在景应愿异样的目光中,公孙乐琅嗤了一声,叉着腰怒道:“什么明珠不明珠的,我还让你来当我家门神呢,你来不来?”
哦,她看起来不愿意。水珑裳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就是要抢的意思了。
公孙乐琅的红鸾星似乎动了啊,景应愿心情复杂,伸手捏住了一张自天而降的签纸。先前成天嚷嚷着找道侣,真到了她人属意的这天却偏偏悟错她人意……不过桃花岛来的这位女修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主,也不知她们性子究竟相不相配。
说起来,似乎从海岛上来的修士都非常生猛啊。
想起容莺笑先前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绺定情长发,景应愿有些头疼地展开了手中的签纸——
宁心屏。
她有些警惕地抬眼,对上了一双与宁归萝极其相似,却没有那样傻气,反而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杏眼。
第一州越琴山庄的?
*
公孙乐琅展开签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会吧,怎么这样小的概率都被自己抽中了?她捂着脑袋转头望向正向自己靠近的玉京剑门与她还算相熟的师弟,干干一笑:“张师弟,好巧。”
那位张师弟其实也就晚她几年拜入门来,修为在门内也算不错,不然也不会与她一起被选入大比。此时他正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对着自己行了一个平辈礼:“公孙师姐,你可要记得我是你师弟啊。”
公孙乐琅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这位姓张的师弟悄声道:“公孙师姐,你让让我,让我混过去吧,求你了。”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他便也不装同门友爱那套了,左右睨了两眼,直接道:“我知道师尊疼你。你输了这场,回去还能做你内定的少掌门,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不像你那般得师尊青眼,过了这遭便什么都没有了,少不得要在此处为自己谋接下来的前程。公孙师姐,我唤你一声师姐,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师弟此遭吧。”
公孙乐琅被他这一声接一声的师姐砸得懵了,只觉先前教此人练过的剑陪此人参过的法都在此时被吃进了狗肚子里去。她艰难道:“所以是你弱你有理?”
张师弟提着剑,重复道:“公孙师姐,别忘了我可是你师弟。”
公孙乐琅看着他的脸,心中无数个心念掠过,最终似乎万念俱灰了,垂着脸道:“好。稍后你就好好瞧着吧。”
那人辨不出她神色,兴高采烈地应了,与她一齐被传送至了莲花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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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晦捏紧了签纸。
那张签纸在她手中被揉搓成了粉末状,她背上的长弓已迫不及待地焕发出盈盈灵光,如若奚家是镇日的勋臣,那她此战,便要做射日的新王!
真是天助我也。
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昂起头望向站在自己对面,有些不知所措提着长剑的奚昀。
若非天意,怎会让她两兄妹玉坛相见?若非天意,她怎有机会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大好时候亲自搭弓射箭——
射落这道照亮奚家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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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结束吧。水珑裳看着面前两眼发直的男修,指尖微微颤了颤。
银针自她十指缝中沁出寒光,水珑裳听着明珠腰带内窸窸窣窣毒虫的爬动声,实在有些厌倦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觊觎她的男人的眼珠与手脚,她实在已经收集够了,留着也是发臭,不如伸手去揽些她真正觉得漂亮,令人看了便心生向往的东西——
钟声奏响,她瞥了眼相邻坛上骤起的剑光,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不是所有漂亮的珠子都能进她的收藏匣的。这一颗剑光熠熠的漂亮明珠,还得由她再探查一番才行。
水珑裳足尖点地,飞身掠起,指间三千杀人银针如瀑般飞射而出!她衣带飘飘,宛若神妃仙子,在极致的柔与极致的冷间,水珑裳指尖轻轻拂过腰上明珠十八颗,只见紫气翩然,她穿梭于毒雾之间,轻轻以衣带扭转了对手的脖子——
然后被叫停了。
她怨气深重地望向头一次出手干涉的仙尊观台,同样身着轻纱的桃花岛主水无垠正对她怒目而视:“点到为止,大比不许杀人,你忍多几时又会如何!”
“哦,”水珑裳扯住自己的飘带,将被勒得面色发紫的对手甩下台去,“真烦。出了桃花岛,哪哪都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