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了。
一开始江月鹿以为是地在晃动,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数以万计的踩踏震出的声响,轰轰隆隆的地鸣从远处传来。
万鬼齐声嚎哭,铃音晃动召来邪异。
鬼门关真的开了。
同样的动静他只在那次的中元节夜晚见到过。
这次比那次还要汹涌百倍。
他猛地转头,揪住双生子的领子,“你干了什么——鬼门关开了夏翼会怎么样?!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原来你不知道啊……啊,力量回来了。”
江月鹿惊愕地松开手,他的力气如流沙逝去。容貌一致的双生子在这一刻长出透明的纽带,他的力气生命乃至一切都在源源不断输送向对面。
神什么都不用做。
站在那里就有人献上全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这一刻也不例外,他只用站在那里翻转手指,就能感受到充盈的生命。
欣喜扩散在他初将长好的胸腔。
不用再沉睡,不用再腐朽,从祂变成他,他变成了人。
“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满足你一个临死前的心愿,除了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告诉你。”
好一句施舍的话,江月鹿都要听吐了,可即便自己不想听,神也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从来不会问旁人看法。
“孔逐宁并不是我的第一枚棋子,我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江月鹿的眼睁大了。
他想起那个据理力争为神忠诚致死的巫师。
传说他在那一夜叛乱去了鬼蜮,传说他是联合外敌让鬼物在那一夜攻破防线,大肆进攻巫师,使得神鬼之力顷刻失衡的罪魁祸首。
他的家族因此蒙羞,后来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唯一的血脉只能带着一个假头在学院忍辱负重地生活。
现在,这位神明说,他操控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难怪……难怪事情闹成了这般地步,乌夜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江月鹿心头电光火石一闪,简单一句话却打通了诸事最不通的那几窍,让许多事变得明朗。
“也是你……那次也是你打开了鬼门关……?”
“是我。”神得获新生,此刻心情不错,“那时的我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借助人类的帮助,束手束脚啊……哪会像现在自由?乌夜明是年轻人里最诚心的,心诚则灵,所以我给了他珍贵的赐福,让他成为第一个知晓我大计的巫师。”
江月鹿只觉荒唐。
这算哪门子赐福!
“别这种眼神,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乌夜明,怎么知道他不肯为我做事?”
江月鹿:“如果知道你要开鬼门关,如果知道你的出世会让生灵涂炭,他又怎么会去帮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神语速飞快,咄咄逼人,“你从未信仰过我,怎么知道他人信奉的诚心!别人可以将生命奉献给我!就算我想杀尽天下人又如何?我是神!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痴迷地为我助力!你不愿意,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江月鹿:“你这样……还算是什么神,狗屁……”
“蝼蚁焉知鲲鹏之志。”神只觉他愚昧不堪,懒得和他计较,“总而言之,乌夜明为我打开了鬼门关,没发现那一夜的出关太过声势浩大吗?年年开关,为何只有那年变成了命运的转折点……那是因为背后有我指点。”
江月鹿的脑海又清明了。
这番话又解答了他的疑惑。
按理来说,年年中元节都是百鬼出行的日子,可是历年都有规有矩,从没有出过乱子。关内关外相安无事已久,那一年中元节鬼魂暴乱出关,人人都以为是乌夜明和鬼物里通外合,但其实,乌夜明只是一个工具人。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葬送了大半巫师,将巫师的命脉掐灭在那一夜,彻底恢复不了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信奉千年的神!
轰、轰、轰。
地动山摇都比不上江月鹿此时心头巨震。
他已经不再是一头雾水的江月鹿,与过去接轨之后,他同时也是巫术生江月鹿。虽然他自己不敬爱神明,可他从小就生活在遍地巫师的环境,就连哥哥江日虎也是畏惧又崇敬着神明大人。
那么多双眼睛。
虔诚、洪烈、纯粹的视线,注视着天空……
亲人爱人也没有感受过的炙热情感,不求回报地赠予神明……
江月鹿好像看到一个个叩首在神像前的人,他们从未抬起头,看过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们低头叩拜从不索求,是因为太过信赖,像孩子依恋母亲。但其实只要他们抬起头来,哪怕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位神明并不慈悲渡世。
“你真是不配受人香火……你算哪门子神?”江月鹿冷下了表情,“鬼都比你像个人!”
这句话不知道戳破了他什么肺管子,一直面无表情的双生子忽然抬起手,虚空中一划,残忍切断了某种虚弱如丝的联系,江月鹿顿时感觉力气流逝得更快,到后来已经不能称为流逝,而是硬生生被抽走。
抽骨扒皮的痛苦几乎让他面孔扭曲,疼得耳鸣阵阵,但那位神明大人硬是揪着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听清楚。
“鬼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你的使命完成了,待我新世界大成,会给你留一个往生牌位,和孔逐宁他们供奉在一起的。”
此刻提起孔逐宁的名字,恶意扑面而来。
有一瞬间江月鹿都觉得对方身上的味道不是让人安宁的沉香,而是他在鬼蜮经常闻到的恶魂的腐臭味。臭的程度比苏铁有过之无不及,像是层层叠叠烂了百年才能发酵出这种恶臭。江月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还是神吗?
神最后注视了一眼江月鹿。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让他焕发出生机的人类,他对他有着格外多的耐心和善意。
眼前一幕幕划过,是他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
看到最后,他不免也有些感伤了,可能这就是成为人的代价吧,他再也不像从前百毒不侵,还有了情绪。
“一路好走吧,江月鹿。”
他是对江月鹿有许多感情,可那又怎么样?
神若有生命长度,想必极为漫长。他见过的人类那么多,难道要一一感伤?江月鹿和从前给他带来乐趣的人类没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为自己提供了一具降生的躯壳。
从人类的意义来看,应该算是兄弟吧?
他决定在最后一刻叫他一声哥哥。
这个独属于人类的称呼会结束神的时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连刚才的感伤都烟消云散,可在他刚要开口喊出“哥……”的时候,一个怪异的笑声忽然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恶意和臭味先一步冲到了鼻子里,令他有些厌恶起人类的身体。
他在当神的时候,绝不会因恐惧出现鸡皮疙瘩。
“哥哥?你想要喊谁呢?”
就连江月鹿也感觉到了更为浓稠的恶意,他之前在鬼蜮遇到的都主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位庞大。
他在双重压力的挤兑之下眼冒白光,差点就要魂归故里,如坠云端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月鹿!”
这一声乍入春雷,可他却立刻放松下来,“夏翼……”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可以无憾离世了。
“江月鹿、江月鹿!”
“你不能再丢下我——江月鹿!”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悬崖边望到的一眼,夏翼最后投来的视线那么惊心动魄,勾起的愧疚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他,却让他无比安全。
他像回到了原始之海,缓缓恢复了些许力气。
抬起头就看见一双充满担忧的红眸。
居然不是幻觉?
是夏翼……他来了。
他轻轻扶着自己,江月鹿下意识朝对面看去,惊奇地发现,对面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先前是他和神明照镜子,现在随着夏翼的出现又多了一个,和夏翼有五分相像的人浑身上下包括脸部都布满黑色的斑点,随着他的说话起伏那些斑点也像是死去活来,在他的皮肤上进行着挤压,扩张伸缩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黑嘴。
这形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这个“人”从背后按住了神明的脖颈。
江月鹿这才注意到神的脸色,他居然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和不忿之外的表情,对于一个初生的人来说,这个表情简直可以说是复杂。
他居然在神的脸上看到了愤恨、厌恶以及恐惧。
“你怎么会跑出来!”
“鬼门关不是开了吗?你亲自开的,你忘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怎么能——”
“怎么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怎么会有如此丰沛的力量?嗯,你是该这么想嘛,因为之前见到我,来和我求和的时候,我明明都快死了。”
江月鹿和夏翼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默契地避开了。
眼前这一对借了他们身体的“人”正在旁若无人地吵架,江月鹿想起了从前有人对他和夏翼的评价,说他们两个在一起自带结界,外人怎么都插不进去。现在他看着这两个人,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人的感受。
他有点猜到这是谁了,和夏翼一起出现,还说自己来自鬼门关,以及和神明熟稔的交流,都指向唯一一个身份。
与神相对的鬼。
一方为善,另一方为恶。
一方为纯白,另一方就是纯黑。
可是眼下,这两个上古生灵维持的人形,气息不是纯恶也不是纯善,颜色既不是纯白也不是纯黑,他们黑白交织善恶不分,搂抱在一起让江月鹿想起了古老的民族刻在岩石上的涂画,那时候的神灵就像交缠在一起的双蛇。
它们同根而生,无法分开,彼此间交缠着对方的气息。
现在却彼此厌恶。
那位神明看着还要更恐惧一些,好像在他们难以理解的维度里,神是被鬼力量碾压的。从现状上看也是,鬼更为游刃有余。
昔日的兄弟表现得越害怕,他就越兴奋。
“那时候是我装的啊,哥哥。”
“……”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啊,你是不会怀疑我,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堕落,还是纯白无瑕的天上神明,凡事都会往好处想的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欺骗你?我只要稍微装得虚弱点,你就相信了。”
他发出几声怪笑。
站在他对面的人如坠冰窟。
“……你说、你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吗,哥哥?那是我们自诞生以来第二次再见吧……中间隔了几千年?还是一万年?不记得了……反正你从来都避着我走,那次冷不丁来了我的地盘找我,可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不用他说,神也记得。
那是对他来说最屈辱的记忆。
因为逐渐虚弱,总是陷入沉睡,他再也听不到人们的祈愿,也无法给予他们赐福。他非常着急,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他的“孪生弟弟”才能帮助他。他们都有着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随着人间的善恶黑白起起伏伏。
他强,他便弱。
他们同生一体。
“你来了以后,在黑暗里对我讲了一个预言。很遥远的预言,是你在诞生之际听到的声音。你听到来自更高处的声音对你我的死亡做出了一个预言,这个看不清身份的神秘人预言我们会在万万年之后一同死去。”
当时的神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消亡,来到多年不见的弟弟面前,发现他也一样虚弱,就知道这个预言是真的。
“接着,你就开始恳求我。”
神猛地抬头,愤恨地盯着他的弟弟,可他的弟弟品尝到他的愤怒,居然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他越羞耻,他就越兴奋。
“你说你有办法让我们继续活下去,但是,我得帮你做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我想他们一定知道吧。”他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落在了江月鹿和夏翼的身上,一换到他们身上,视线就变冷了。
这让江月鹿意识到无论外表如何相像,他们的底子都是完全不同的造物。
他问道:“就是那次的中元夜?”
“没错,就是那次。哈哈哈!可怜的巫师绝对不敢相信,出卖他们的竟然是他们的神明大人。如果知道这一切恶果都是他们的神跪在我脚下舔着我的脚求来的,那些巫师会作何感想?”
他亲昵地喊道:“哥哥,你觉得他们还会为你擦洗供桌,精心摆满贡品,还会教他们幼小的孩子那些可亲可爱的神仙歌谣吗?”
江月鹿看到先前无比优雅的神浑身颤抖。
“我是……我都是为了他们!”
“我的子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呢?要是没有我……他们要去哪里祈求?没有我,还有谁会聆听他们的声音?”
他一遍遍高声重复着,声音紧绷出了僵硬的调子,可他还是继续颤着舌头重复,好像坚持下去就能确信。
看着他这样,他的弟弟越加玩味,“真的吗?你是为了他们?”
“当然是真的!”
“我的哥哥啊,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对方的声音扭曲极了,贴近神让他逼视自己所否认的,“你来找我,你的计划,你的图谋,你敢说都是为了他人吗?”
“当然是为了他们!我可是……”
“你可是无私的神,是吗?无私的大爱的神明怎么会承认自己拥有欲望?像你那该死可恨的弟弟一样?”他一把抓住神的手,冰冷的温度让神打了一个激灵,接着他扭转了神的身体,他们一起面对着江月鹿和夏翼。
“最后剩的巫师,就站在这儿,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心思吗?你到底为什么打开鬼门关——那一次,还有这一次,都是为了谁!”
“为了……为了我的子民!”
“骗人!哈哈哈!你骗人!”
神在弟弟怪异的大笑下濒临崩溃,“是、真的……”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忽然尖叫了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骗人!骗子!你也学会了骗人!你该死!”
江月鹿皱着眉看他们。
他们就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恶意,让他只想远离。
他也明白了神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会避开鬼,跟他待在一起不到十分钟就会把自己逼到崩溃,谁愿意跟他待着呢?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夏翼一眼。
夏翼和鬼大人待一起这么多年,真的没事吗……
“啊啊啊啊——!!”一阵尖锐的爆鸣让江月鹿不禁捂住了耳朵。
大吼大叫的神哪还有之前的优雅,他像被人公开扒光了衣服,浑身颤抖起来,双瞳剧烈颤抖着,发疯吼完不住地喘气。
他想起那时跪在恶鬼的脚下,也是如今日一样羞耻到想要死去的心情。
为什么坚持下来,都是因为……
“你太虚弱了,哥哥,你恐惧那个预言啊。”他弟弟的声音玩味中带了一丝悲悯,仿佛是为了他们同体的命运,“为什么不敢承认呢?你也有了欲望。向我低头、与我合作,忍受你所不能忍受的臭味,现在还站在我的面前……都是因为你自己。”
“哪是因为那些巫师……哪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明明就是为了自己才计划这一切的,否则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巫师又算什么呢?”
神到此刻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但这不也是你积极推动的吗?别把一切都算在我头上。”
他看着兄弟甜甜蜜蜜腻人的笑,闭上了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像是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又都变了。
“没错。”
他逐渐沉睡,逐渐听不到子民的祈愿,他无比慌乱。
“我不想死。”
他还想继续聆听,还想继续被人注视,他还想拥有万万年无尽的时间和超乎寻常的力量,为此付出再大代价也不足惜。
谁死了都不要紧,孔逐宁、童惜敏、江月鹿、夏翼……乃至他的孪生弟弟,全都死了也不要紧。
从无私变成自私,从纯善洁白变得堕落。
他的脸上浮现出针尖大小的黑点,很快就布满了全身,这些不知道藏了多久的黑色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很快他就和身旁的弟弟变得一模一样。
无所谓了。
他的眼底很冷微笑却滚烫,残酷承认罪孽,“因为神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