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在时间中漂流了多久,江月鹿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木香。他从水中睁开眼,看见了铺天盖地的树冠,从穹顶扩散而去,有一种圣洁的神性。
“你看到了吗?”
他转过头,看见孔逐宁大咧咧躺在另一片水中。
孔逐宁,孔院长。
现在看到他,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在坠入崖下,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他出手相救,和童眠的舅舅一起将他送入特殊考场保全一命。他为什么这么做,江月鹿也不知道。当时的孔逐宁还不是院长,救下他,一个江家的余孽,无疑是顶风作案。
居然让他混过去了,还安然无恙当上了院长?
孔逐宁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可是他又让自己多年的挂念落空,而且还骗得他团团转……别说感谢救命之恩,他没过去抡一拳就不错了。
……呃。
江月鹿发现自己的性格有点变了。
没那么平和了。
居然像个小年轻似的,想要揍院长。
这算什么,去了趟中元夜,把十七岁的中二激昂吸收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这片水底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将他牢牢吸住。
左右漂,那是可以的。
但要起身?对不起,那是绝对不能。
江月鹿感觉自己有点疯了,他这会的精神跳动太大,整个人都有点狂躁。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回想孔逐宁刚才的问题(本来他没想搭理这人)
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什么?
“树。”他回道。
孔逐宁闻言脸色一变,“树?”
江月鹿嗯了声,“很大的一棵树,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你看不见吗?”
孔逐宁摇了摇头,“那完蛋了。那是建木,你能看到它,说明神明大人的记忆正在和你相融,很快你就不记得这些事了。”
江月鹿大张着嘴巴。
孔逐宁道:“干啥这么看我?”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不是还把我送到了中元夜?”江月鹿没好气道。
合着弄了半天还是徒劳无获,他还是要死是吧?
他死不要紧,但是那样一个玩意降临在他身上,不会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吗——不,祂其实已经把世界搞颠了,他死不要紧,夏翼苦了几百年终于能过平静日子,居然还要在这样一个癫狂的世界生存吗?
他不干。
孔逐宁漂在水里,话音幽幽地传来,“这话说的,我难道就是万能的?别说我们两个凡人,就是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加在一块儿,我们也不会是神的对手啊。”
江月鹿:“那送我回去的用意是?”
孔逐宁:“让你和初恋好好聊聊呗。”
江月鹿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看得孔逐宁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瞅我了?你们家那个有点丧心病狂,当时跟我谈判还没长心呢就冷若冰霜,现在什么都想起来还不难为死我?往后漂漂,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还往远漂了点,大有跟江月鹿划清界限的意思。
江月鹿都快被气笑了,“我倒是没想到,孔院长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孔逐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哎哟喂,这块石头躺着真舒服……我跟你说,其实我不想当这个院长,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多费时间多费精力哪,老童那家伙代理了几年就残废了,我呢?我可比他脆弱多了。”
江月鹿:“你比童副院长还脆弱?”
孔逐宁嗯呐:“可不是。居然让我这样的人当上了院长,一干还是这么些年,哎,咱们学院看起来真要完蛋了。”
这人嘴里全是不着调的废话,江月鹿远离他,打算自己想出路。可孔逐宁像是孤寡多年的中老年人,逮着人就说个没完,“我这人哪,没什么抱负。那时候要不是神谕给我发过来了,我怎么会揽你这档子麻烦事?”
“从那之后麻烦就无穷无尽,你要是一直躺在考场里醉生梦死那也罢了,可是架不住神明大人喜欢你啊,得嘞,又打发我出来办事。天知道我最大的念想不是当千秋功高的院长,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会平静日子啊。”
江月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院长室里见到的孩子玩具,还有那张摆在桌上光亮处的全家福照片,“你的家里人呢?还好吗?”
神把世界都破坏了,世界中生活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很好……院长又有什么例外?
可孔逐宁却笑着说:“都好着呢。”
江月鹿觉得奇怪,“你把他们安顿好了?”
孔逐宁:“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让我家里人死,他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江月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吧。”
孔逐宁嘿了声:“我说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江月鹿还是神啊?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
孔逐宁在学院的巫师当中,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不想着怎么提升通感,也不想在学院里排资上进。
他生来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他很赞同那些出世之人的看法:神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治的时代,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巫师。
奉献给神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还不够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这些话在那些老巫师听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巫师一族生来便要侍奉神明,他们祖祖辈辈都应如此,那些想要离开家族,融入人世的人,是遗弃了神明的人,自然也会被神明遗弃,他们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孔逐宁乐了。
对他们说,是吗?可我上次才见走了的赵四张三,他们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老巫师们气得发抖,孔逐宁安抚地拍拍他们光亮的额头。
安心啦大师,神明不会那么小气的,神爱世人,无论这个人身份如何,是巫师还是普通人,都会一样爱,这才是大爱,不要将你们凡人的心思强加在神明身上,那才是亵渎呢。
对于孔逐宁这样的人,老巫师们肯定是有多远扔多远,打发他去做学院最边缘的教工,不让他触及到核心机密。
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再去给他上上课,企图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感化带回正道。可是几次三番,孔逐宁还是滑不溜秋嬉皮笑脸,一副没救了的样子,他们也就放弃了,仍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孔逐宁不是乌夜明那种会搞事的人。
他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就喜欢钻在家里,和这些生活气的东西打交道。
这样的人,也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
所以巫师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个人,随他去了。
可谁知道,孔逐宁后来居然会当上院长,还成了最接近神谕的巫师?
“真是造化弄人哪。”孔逐宁在水中长叹气。
江月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很矛盾。
孔逐宁既然不愿意侍奉巫师,那为什么后来一直在聆听神谕?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是推动这一切的手就是他孔逐宁,这只手是神明专门放在学院的。
给江家发通知书的是他,让江月鹿变成神明容器的也是他。换言之,如果没有他,江月鹿很可能在中元夜就死了……不对。
夏翼给他的赐福,怎么不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孔逐宁插了一脚,先一步带他走了!
江月鹿感觉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再往前……是不是连夏翼给他心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夏翼的心,他才能活下来。
夏翼给出了心,才不会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们错过的几百年,刚好是江月鹿在修生养息的时期……不会吧,难道连这段时期也是为了童副院长做的那场手术?
想想也是,一场手术怎么就能让他替换成容纳神明的容器,一定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改造!这是……这是……
江月鹿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是一场布局了百年、牵涉无数人的巨大阴谋!
“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听没听呢?”孔逐宁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拍着水花问他。江月鹿好容易平静下来,问他道:“孔院长,你的妻子叫什么?”
“你怎么瞎问别人老婆的名字……”
江月鹿一板一眼:“你妻子叫什么?”
大概是被江月鹿严肃的语气影响了,孔逐宁憋屈回了:“许珊珊。”
“那你孩子呢,她叫什么?”
“……孔宁姗。”
宁,姗。分别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吗?
江月鹿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女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生日在什么时候,平时和老婆关系好吗,吵不吵架……孔逐宁莫名其妙,最后彻底被惹毛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口子的事?还吵架……是不是连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都要问出来?”
江月鹿也不管他说什么臊脸的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孔逐宁身上。
刚才问的那些细节,孔逐宁都能一一答上,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只要一想起来推着自己来到学院的人就是孔逐宁,就没有办法相信他背后这么简单。
另一片的水里半天都没传来声音,孔逐宁有点担心,还以为江月鹿重返十八岁,被自己说怕了,咳了一声,“你也别——”
“孔院长。”江月鹿忽然叫了他一声,把孔逐宁叫蒙了。
自打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这么称呼过自己。
孔逐宁下意识道:“怎么了?”
江月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回到中元夜?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神降也没有终止,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孔逐宁:“草,怎么又绕回去了……我都说了,我们——”
江月鹿:“你根本没想改变这一切吧。”
孔逐宁一呆,“你胡说什么……”
江月鹿:“我说你,从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神降发生的。”
孔逐宁都被气笑了,“江月鹿,小老头我是没有多大的志向,也并不像童副院长那么想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基本的是非对错还是能分辨出来。而且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开玩笑,有你在,他们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但如果是神在,我们都没希望活下来。”
江月鹿:“你的老婆孩子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孔逐宁静了一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老婆孩子真的存在吗?”
孔逐宁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疯了。”
巨大的悲悯悬在了江月鹿心头,他转头朝另一侧的水面看去,沉在水中的男人当了百年的巫师,是最接近神明世界的人类,他日日夜夜聆听着神谕,在巫师普遍不可能活过二十岁的诅咒下,他居然硬生生挺到了这个年纪。
他的举止那么矛盾,是因为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控制。
木偶丝线的一段始终垂向天空。
江月鹿的耳边幻听出来自过去的风声。
——越接近神的世界,就越容易疯。
“是你疯了,孔逐宁,你早就疯了。”江月鹿悲悯地推倒了院长室那张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人幸福的微笑从阳光退至黑暗,倘若用心去看,就知道照片上依靠着孔逐宁的两个人笑得标准,逼真宛如假人。
他们仿佛再一次置身于过去时空。
江月鹿从桌前转过身,看到抱着玩具的孔逐宁坐在玩偶堆里,“你每天下班回家,敲开门以后,迎接你的是什么?”
孔逐宁的瞳孔微微散开。
一串涟漪从他的生命激荡开来,他一次次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一次次笑着说我回来了打开房门,女儿会跳上他的怀抱,咯咯笑着拿走他刚买的玩具,妻子正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炒好的菜,招呼他趁热吃。
这是他最幸福的日常生活。
一年如一日。
但江月鹿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头顶割开了这个美梦,他抬起头来,对上他凛然刺痛的眼神,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秒,重新换了一双眼睛。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做出跳舞的姿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没人开动的佳肴,婴儿房里响着玩偶的笑声。
这拥挤的幸福房间,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扮演着丈夫和父亲。
江月鹿问得悲伤,可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极了恶魔的诅咒——
“孔院长,你的妻子孩子,他们真的能长命百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