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童眠躺着,忽然听见外面有谈话声。
每天都有不少人聊天,他一开始没当回事,但是没一会,他就被其中一个人吸引去了视线。
这个人的声音不大,也很少说话。但是一旦开口,就让人记忆深刻。
他讲话的速度不缓不急,每个字都像噙了块冷冰,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磨刀一般吐了出来,叫人不寒而栗。
童眠知道,只有背负着极大恨意的人才会如此。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两个人这么说话,他们身上都背负着血海深仇。
这不就是冷问寒叮嘱要找的人吗?
他赶紧挪到了窗边,一番折腾下来,外头的两个人已经到了谈话的尾声,他只听到那人恨意深重地说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们,灭族之仇绝不能算了,就算建木已死,这笔血海深仇,也要让巫族得到教训!”
……
“说完这句话他们就走了。”童眠问道:“你们怎么看?”
江月鹿沉吟道:“听起来是树人……但他说灭族之仇,怎么还会有雪村里的树人活下来?”
童眠摇了摇头,“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偷听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挺谨慎的,不敢停留太久。这么小心藏匿行踪,恐怕连自己的族人都会被骗过。”
江月鹿点头,“有道理。”
冷问寒也道:“后来的雪村人也在避世。”
隐藏身份已经变成固守百年的习惯了吗……他忽然有些同情这一族人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作为信徒与自己心意相通,就算有过纪红茶和秦雪这两个祸害,他也实在恨不起来树人一族。
他们实在非常可怜。
江月鹿道:“如果这两个人就是树人一族,埋伏在祭坛就是为了对付巫族吗?他们说的血海深仇,你们有印象吗?”
冷问寒和童眠都摇头。
江月鹿道:“这可真是奇怪了。有一个敌人,甚至敌人都藏在自己的考场里,学院愣是把他们当空气,不管也不顾。”
童眠道:“也许是……太弱了?你看啊,学院和雪村比起来,一个像庞然大物,另一个则是小虫子,巨人会对虫蚁投去眼神吗?觉得他们起不了风浪,所以根本不去搭理。这样也能说通吧?”
江月鹿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解释。”
“这个敌人,活了多久,你有想过吗?”
童眠沉默了。
江月鹿提醒道:“那两人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早在很久之前,双方就已交恶了。别忘了我们还是穿过来的,这个时代早于瞎子的考场,又要早于我们原本生活的时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活了这么久的敌人,你会轻视他们吗?”
“就算是虫子,始终在阴暗处盯着你,你也浑身难受啊。”
童眠点头,“确实。”
这段话信息量原本就少,他们三个人分析了半天,已经榨不出什么了。
“那天之后,他们没再回来吗?”
童眠道:“有。就在昨天,他们回来过一次。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今天祭坛有会要开的。”
“他们这次说的,跟建木无关,跟树人也无关……”
……
这次在停尸房门口聊天的二人,有种诡异的兴奋。
“终于要死了,终于!哈哈哈哈,老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当年你们怎么害了我们的……如今就要付出百倍痛苦来奉还!哈哈哈哈!想不到吧!”
“都不用我们出手,你们巫族,从内部就开始烂了!”
……
童眠皱眉道:“听他们的意思,巫族内部出了叛徒,但如果只是找到一个叛徒,他们绝不会这么兴奋。”
江月鹿想了想,“也许这个叛徒的位份极高,他的叛乱会给巫族致命一击。”
说到这里,冷问寒和童眠福至心灵,忽然对视。
童眠尴尬地咳了一声,“你也想到了他吗?”
冷问寒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只剩江月鹿还蒙在鼓里,“你们在说谁?他?”
童眠道:“就是那个……哎,先把玉牌关了,我们三个悄悄说。”江月鹿看着他们把鬼头小五屏蔽了,话说回来小五人一声不吭,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知道。
关了之后,童眠才道:“你从小不在学院,对这些内情不敏感。但我和冷问寒一个在童家一个在冷家,小时候没少听大人们骂……骂乌夜明,说他们乌家一族都是叛徒,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临阵倒戈,现在绝不会是鬼盛巫衰的局面。”
江月鹿:“乌夜明,和鬼头小五是什么关系?”
童眠道:“亲人吧,好像是他舅舅。我们跟他不熟,这些事很少听他说过,也许莫知弦会知道。”
但他此刻不在这。
“你们有没有觉得,当年的状况和现在很像……”许久,江月鹿才说道。
冷问寒点头,“我去过藏书阁,看卷宗记载,目前鬼物很不成气候。”
“也就是说,现在是巫师拿捏鬼物的时代,还没有到孔院长说的转折点。而树人一族好死不死又提到了叛徒出现……如果说这个叛徒会带给巫师致命一击,那会不会就是最近?和乌家的事对上了。”
童眠哽了一下,“但是……当年的事,从没听过树人也参与了啊。”
江月鹿笑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信学院教给你的历史?今年之前,你怕是连树人都不知道。”
童眠抑郁了,“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
他们和江月鹿不一样,对学院还是有一定滤镜的。
但现在,滤镜慢慢破碎了,露出背后的千疮百孔。
童眠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是不对啊。”
“如果说现在就是当年,乌夜明的年纪……应该和我舅舅差不多,年代没有隔太远的话,我应该是能认出来一些人的。可是你看,每一家的人我别说认识了,就是听都没有听过。”
“还有我们的名字,姓氏,也都是不一样的。”
冷问寒道:“他是一样的。”
自然是指江月鹿了。
他不仅没有改名换姓,还凭空多了一个哥哥。
如果不是因为进来别有目的,他都要怀疑瞎子是不是想要拯救他的记忆了。
无论是江日虎还是小神明,都格外熨帖,与他脑子的适配度极高,似乎确实是他遗失的过去……
三人的分析小会高开低走,此刻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好在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们马不停蹄又开始关注别的事。
“放我下来吧,我好像解冻了。”江月鹿毫不客气,将他丢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哎呦!”
童眠怒气腾腾,“变回原型了是吧,你可怕得很啊江月鹿,你敢这么对小鬼王吗?”
江月鹿随口道:“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让他去喂王八铲鸟屎呢。”
童眠就像那些先生们一样,连连摇头。先生们是因为神明遭到了亵渎悲愤交加,童眠则是好友重色忘义,看到了人性的灰暗。
冷问寒不吭声,但他感觉出些不一样来。
江月鹿如今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样貌,但是除去他沉沦的那段日子,和他们相处,还是少年的芯子青年的做派。
刚刚把他叫醒以后,他就恢复如常了。
可是在随口说起鬼王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神采和气质都变成之前的少年人。除了他谁都没发觉这一点,冷问寒也不打算说出来。
尽管他直觉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江月鹿已经在他面前被神明寄生过一次了,他绝不允许第二次失控的情况发生。他冷问寒是怎么带着江月鹿进来的,就要怎么带着他出去。
童眠活动了下筋骨,关节渐渐松开了,他环顾四周,确定了一个方向,“我听他们说,密室外面有奇门遁甲,这门课我修得不太好,还是交给你来吧。”
转过身要拍冷问寒的肩膀,却没找到人。
江月鹿笑道:“问寒已经开始了。”
童眠有点尴尬,越看那个亮丽认真的背影越不是滋味,“能不能把衣服换回去啊冷问寒,我好不容易习惯了,现在又难受起来了。”
冷问寒头也没回,“闭嘴。”
“得,我闭嘴。你出力你最大。我们就在这等着你。”
童眠的俏皮话冲散了沉闷的气氛,冷问寒知道他是在别扭地鼓励自己,也没多话,很快找出了生门的位置,给二人打了个手势,三人不敢耽搁,立刻跟上,没多久就到了一座山前。
说是山,其实更像是小山包。
从平整的地面凸出来一个圆包,布满青翠藤蔓和绿竹。
整座山都是绿色的,唯独他们视野的前方有一道石门,石头像是镶嵌在山层里,被垂下的藤蔓笼罩,石壁上刻画着几组壁画,像是祭祀的场面。
江月鹿看到壁画后,愣了一下。
因为上面画着一群人匍匐在地,最前方有人举起火把癫狂舞蹈,他们的正中心,围着一棵古树。
童眠:“又是树。没完没了还。”
冷问寒看着江月鹿,“你怎么了?”
江月鹿摇头,“没什么。之前出现过一段幻觉,看到过类似的画面。”
冷问寒还是很担忧,江月鹿拍了拍他,让他放松些。自己则走上去观察石门,门紧紧闭着,没有一丝缝隙,不知要如何开启。
童眠:“完了,没想到密室是真密室,外面都进不去。”
说是这么说,但三人谁都不想放弃,头叠头挤在一起观察石门和壁画。
和建木有关的壁画……
这些匍匐在地的人是谁?树人一族吗?
可江月鹿又觉得不对,因为里面的人穿着两种不同色系的衣服,衣服的风格也不一样。穿青的着长袍,手持黑木法杖,和落阴冷家穿下的那只很像。而穿玄色的……衣饰让江月鹿想起了学院的校服。
学院有理论文课,也有降妖除魔的武课。
因此校服着装简易,力求能便捷行动,这和青袍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在建木下叩拜的……是两个群体?
树人一族和巫师一族吗?
壁画放在这里一定别有深意,是不是暗示了开门的密码……
在他陷入思考的时候,冷问寒和童眠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也没能让石门芝麻开门。前有秘密,后有危险,他们不能被区区一道门阻隔。
江月鹿决定试一试。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童眠和冷问寒的手,朝石门的凹陷处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