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看出他神色不对,“怎么了?”
他很复杂地摇头。
这些事,他早就从孔院长口中听说过了。
他参加完树人女高的考试回来后,和孔逐宁见了一面,他本就记忆力极好,再加上是在那时知道弟弟妹妹在鬼都的,所以对那番话印象深刻。
孔逐宁说,巫师和鬼物的平衡,是因为一场浩劫打破的。
从那之后,怨鬼们占据山头,各自为王,他们与巫师所签订下的种种不平等条约,也限制着学院的发展。作为院长,孔逐宁空有抱负却无法成事,也是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大。
夏翼作为鬼王,来去学院畅通无阻,何尝不是鬼方对于巫师们的蔑视。但他们没有办法,实力不如鬼,只能接受,徐徐图之。
如果没有那场浩劫……不会变成这种局面。
——那场谈话里,江月鹿没有听见孔逐宁叹息,但却听得出处处都是惋惜。
如今又从这位老师口中听说一场浩劫……
中元夜事件,就是那次巫鬼大战吗?
听他这么问了,老师连连点头,“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不错,我就是要送你们回去,亲眼见证那场浩劫。”
“一来,处在战役中的巫师们群情愤慨,精神无限逼近神明世界,他们的信仰最为真诚难得。”
“二来,当时局面血腥残酷,有许多巫师带着极大恨意和悲怆死去,他们的悲情是有史以来最顶点,如果在这种时候都找不到可以压制无丧花的痛苦,那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是天要亡我。”
江月鹿道:“看你成竹在胸,估计已经默念过计划百回千回,我不问你,你也会自己开始吧。”
老师不假思索道:“不错!换了你,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挚爱手足死去?”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本来就会做的。”江月鹿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只不过没想到,你们连我这样被驱逐出去的巫师后人都要带回来参加仪式。”
老师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一瞬间噎住了。
江月鹿却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他没有多少身为江家人的归属感,说这话也不是为了江家出气。他只是想起了那个待他不错的老头,口口声声念着他是小主人,挂念着他的安危。
一想到他住在偏远的地方,现如今恐怕也中了这种白色邪花,江月鹿就觉得一口气憋得慌,怼了这道貌岸然的巫师才好许多。
“还有一件事。”
老师缓了神色,“你说。”
江月鹿朝水桶扫去,莫知弦和童眠还在里面昏睡着,“他们两个这样,怎么跟我一起回去?”
老师却道:“这你不用担心。”
于是他对江月鹿细细讲来,解释他们如何举全族巫力将他们送回过去。
江月鹿用自己贫瘠的巫学知识解读了下,感觉就是“南柯一梦”,他们并不是□□回去,而是沉睡在布有复杂阵法的祭坛里,焚烧特殊的香料,魂魄抽离,穿过茫茫无尽的烟雾回到当年的中元夜现场。
“虽然是做梦,但也要小心谨慎。一旦神魂碎在过去,人就无法再醒过来了。”
江月鹿点头表示知道。
集结巫师和布置阵法需要时间,约莫过了三日,童眠和莫知弦才被带出水桶,两个泡肿了一圈的人被扶着进了祭坛,随后进入的则是尚且清醒的冷问寒和鬼头小五。
江月鹿最后一个进去。
在祭坛外喃喃的念词声中,五人的身影逐渐被浓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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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鹿!你这个臭小子!给我回来——!!!”
一声大喝,宛如惊雷炸在耳边,他眼前一黑没有站稳,咕噜噜滚下坡去,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来人气势汹汹,揪住他领子,像拖死狗一般往回拖去。
骂声还不断传来:“你这小子,都要考试了还如此贪玩!这次要是不过考,我江家香火让谁继承!”
江月鹿脑子嗡嗡的,先前那一下摔得狠了,他被拖了半晌才从一片金星里回过神来,一看四周,天空在上,他正四脚朝天被人拖着走,激起的尘土扑进口鼻,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咳咳——!!”
拖着他的人久久没听见他声音,正要停下来看看这混小子死了没,却听到了这一串咳嗽声,立刻就放下心来,继续骂了起来。
可这骂着骂着又觉得不对。
往常骂这小子,必定要回一万个嘴,今天怎么跟闷葫芦一样不吭声,难道……刚才那下真摔狠了?
江日虎停下脚步,迟疑回过头去。
江月鹿捂住鼻子,坐起身,“你刚刚叫我什么?”
“……江月鹿啊。”
“我是江月鹿?又是江月鹿。”他自言自语,将手放下来,狐疑地看来看去,“怎么……”怎么小了这么多?
他的手有这么小吗?
看他一连串举动古里古怪,江日虎有点慌了,“喂,你没事吧?”
江月鹿看着他,表情却变得更怪。
这个人跟自己长得好像!
见弟弟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江日虎真开始慌了,“阿月,你怎么了?我的天爷呐,你要是脑子摔坏了,还怎么考试,你考不了试,我们家可怎么办,我怎么跟爹娘还有老祖先交待啊!”
江日虎哭得伤心,江月鹿却听出些不对来,“考试,我要考什么试?”
“巫术考试啊!”
他嘴角抽了抽。
怎么还是巫术考试!
从过去到现在,哪怕进了梦里,他也要考试,还有没有天理了……但这次起码年龄是对的。
他刚才看了一下身上,发现自己当下的年龄不过十六七岁。
十六七岁啊……
不是和夏翼差不多大吗?
“老天爷啊,我们江家怎么会这么倒霉!没落了遭人耻笑不说,还人丁稀薄,只剩下我们哥俩相依为命!现在唯一有希望备考的也摔成了傻子,我还有什么念想——爹,娘!孩儿不如去死,现在就来找你们啊!”
江月鹿冷眼瞧着他,“哥啊,你为什么不考?”
江日虎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还不是哥傻,没天分。爹和娘是公平的,把帅气的脸庞给了我,把聪明的脑袋给了你。”
江月鹿听得嘴角抽搐,“……我们俩长得有区别吗?”
“当然有啦!你没看见哥的女人缘都比你好?唔,也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还小,不能被儿女私情耽搁了学业……学业……”江日虎说着说着,竟然又瞪起眼来,凶神恶煞,浑身气场骇得江月鹿后退几步。
“干吗?”
“你说干吗?你昨天在课堂上是不是顶撞先生了?他今天都告诉我了!我还说什么儿女情长,你整天和那帮臭小子厮混在一起,就算不谈恋爱也是个顶级学渣——”提起学习江日虎就是一肚子气,“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哎,哎,你别生气啊……”
江月鹿被追得鸡飞狗跳,到处乱窜。
“给我站住,还敢跑——”
“我不跑难道被你打啊?”
他初来乍到的,本应该不知道路,但是脚底下就跟长了眼睛一样,窜出去没几步就看到了眼熟的院子。
江家老宅。
……这房子可比江老头那时候新多了。
他记忆中的这栋房舍,要么就是死气沉沉,荒废了几百年似的没人,要么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勉勉强强把杂草除了干净,却没办法修整,所以看起来还是破破烂烂的……可是面前这一栋二层小木楼,沐浴着天光,收拾得干净整洁,依稀能看出往年江家的大户人家风范。
“我可抓住你了!”
他在门口怔怔,也没管江日虎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又扭过头和长相相似的哥哥照镜子。
见他迷迷茫茫,江日虎狐疑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这个弟弟实在调皮得过分,对人对事有一万个心眼,他小时候被整怕了,现在也不得不防。
“你好像真是我哥啊。”
“……这不废话?”
江月鹿像是在梦中自言自语,“可能走过的地方太多了,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的亲人是真的吗?朋友也是真的吗?但是来到这里,看着你,还有这个屋子,我好像能确定什么是真的了。”
江日虎听呆了。
呆了片刻,眼眶却慢慢变红,“弟啊……”
他挣脱哥哥的手掌,兀自进了院子,走走看看,很是新奇。后院的菜地乱七八糟,旁边还有一堆木头,他拿起来看了看,工具的摆放和木头的刻痕都很眼熟,和他平日里的习惯一模一样。
“别翻那些木头渣子了。”江日虎看见那些就来气,“进来吧,先吃饭,吃饭赶紧滚去上课。”
“哦。”
他扒拉着饭,江日虎眼眶还有些红,欲言又止,最终道:“过些日子就是中元节了,这次可得通过考试啊,记住了吗?”
江月鹿的筷子停了片刻,“中元节?”
“是啊。咱们巫师每一年的大考都放在中元节,这一天万鬼齐出,是一年一度降妖除魔的大日子。”
江日虎叹了口气,“哥知道你聪明,向来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要做巫师,就得通过中元节的大考,拿到凭证。没有凭证,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江月鹿问道:“每个人都要拿这……凭证?”
“也不一定,但是……”
江日虎的视线扫过远处角落供奉的牌位,那些牌位高高摞起,最顶端摆放着两个,身份看起来是最高的。江月鹿情不自禁走了过去,盯着这些黑漆漆的牌位出神。
他觉得很熟悉。
奇怪啊。
他这个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没有过归属感。哪怕是后来收养了他的言家,他也只对那三个小孩有着特别的感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本性就是凉薄的,所以才会听到言家夫妇被烧死的消息毫无动容。言家公司的人说他冷酷至极,他听了也不生气,原本也没说错。可是……
如今他站在这些陌生的,明明就是第一次相见的牌位前,却感受到了奇异的归属和呼唤……仿佛他们隔着生死,在对自己倾诉着江家的往事。
可这,不是一个梦吗?
“咱们江家和其他家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
江日虎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如果一个家族,从前做错了一些事,之后就被排斥在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犯过错的人,自然会被苛待一些,像犯人一样带上不自由的镣铐,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他的手拍在江月鹿的肩膀上,“因此他们必须做得更好,至少要比旁人都好,才能让家族东山再起!”
江月鹿还挺佩服他这个做梦白送的哥哥。
“等你过了大考,就可以跟我一块出门接生意了。哎,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需要巫师吗?咱们可得抢在其他家前头,狠狠敲……赚他们一笔!”
“……”
不是说让家族东山再起吗,怎么就成了做生意?
“知道了,我先吃饭,吃饭去上课了。”
他记得江家的路,也记得去学校的路,脑子虽然没多少记忆,但脚下就像长了眼睛,自动给他导航到了目的地。
江月鹿进了学堂,来得晚些,屋子大半都已坐满。
他在第一排巡视半晌,发现这些学生都没搭理自己,见自己来了,还赶紧将旁边的位置摆上书本,唯恐他坐在身旁。
他正稀奇自己这个人见人避的大魔王人设,就听见最后一排传来惊喜的喊声,“月鹿兄,这里,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