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
他猝死般惊醒。
幻境消失,他从中脱出。还是衔尾船,还是那片废墟,一切都没有变化,好像在幻境里度过漫长时间,在外面只过了几秒钟。
童眠看他没反应,担心大叫:“江月鹿!”
“我听到了。”
江月鹿看向扭曲的婴儿车,“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
庞大丑陋的身体发出孩童咯咯的笑声,“我们是一边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是,我是抓了威尔他们回来,可是如你所见,船还没修好,我就被这个杂种杀了。他们一家的悲剧是金木犀一手促成,我们没有理由不合作。”
“我为了自己复仇,而你……不是和那个小姑娘关系不错吗?”
婴儿车裂开大嘴,尖利的牙齿排成一排,腐烂的气息从中喷出。
“为死去的朋友复仇,应该算是你们人类复仇的理由吧?”
江月鹿心想,说得不错。
“但我拒绝。”
婴儿车巨大的身形微微一滞,“你拒绝?”
它很快想起来,这个巫师身上还有鬼王的筹码。
“鬼王的眼睛不会长时间停留在这片鬼都,我说过,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然早就来了……”婴儿车摇头,扭曲的红眼珠瞥向童眠,“再说了,你的实力是你们之中最弱的,希望你认识清楚,我找你谈判完全是因为鬼王大人。”
“接下来他们的安全能否保障,全看你一时决定了,江月鹿。我劝告你一句,谨慎小心地回答我。”
“你还是要拒绝我的合作吗?”
江月鹿不假思索,“是的,我拒绝。”
“我为什么要和你合作?为了活命?”
“你觉得你有这个信誉吗?德雷克的灵魂才刚被你撕碎。”
“原来你是在为我的孩子鸣不平。”婴儿车嘲笑起来,“多么幼稚。”
江月鹿像是听到了笑话,“我为什么要替他鸣不平?他在你手下也没少干坏事。你们父子残杀,和我们巫师学院的人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不合作,纯属不想犯恶心。”
“至于我的队伍,不好意思,我们三个是第一次搭档出任务,还没有建立起强大的革命友谊,我死了,他们不会伤心。他们死了,我也不会难过。”江月鹿紧紧盯着它,“你们认为的人类就是相亲相爱,甘愿为对方牺牲赴死义无反顾?你们对人的认识还真是少得可怜啊,我远没有威尔他们无私。”
童眠理所应当地吹了声口哨,“是的是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关你屁事呢?”
冷问寒不作声地盯着婴儿车,冷白的眼睛里写满拒绝。
沉默许久,它咯咯地笑了,“人类疯起来,可比我们可怕多了。”
“还好,你们并不是我的最后底牌,我还没有愚蠢到把未来寄托在陌生人的身上……”
他的瞳孔冒出幽幽的红光,整个身躯发出让人牙酸的骨裂响声,原本膨胀的肉身莫名抽长一节、两节……婴儿车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招,让整个地面都摇晃起来。
怪物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一个金色的身影。
金木犀毫不在意地挥舞扇子,碎石灰尘擦身而过,没有在他华贵的衣衫留下痕迹。
“今天,就算没有你们……”
“我也将大仇得报!”
婴儿车用尽全力嚎叫,调动起全身力量。
一道血光砰然炸出!
下一秒,婴儿车抽长的身躯却凝固了。
它的头颅与脖颈连结的位置,渗出一点点的金光,一柄华丽的金色小扇从切口里钻了出来,返回到主人手中。金木犀没有亲手触碰扇子,而是隔空转起,伤口上的金光变得更强更亮。
“砰!”
一颗头颅带着完美的切割面坠落在地上。
一击必杀。
金木犀见扇子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干脆地扔掉了,再没看死不瞑目的婴儿车一眼,踏过它的头颅朝江月鹿走来。在他的身后,囊肿般涨大的头颅逐渐萎缩成了小小一颗,不绝的怨念最终了无生气。
江月鹿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绝丽少年。
“我早就想和你聊一聊了。”
金木犀在笑,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江月鹿想起在那个幻境中,他也是温和而亲切地对蓉蓉说,我想和你聊一聊。但是他柔和的做法带来的却是毁灭。
他不由得喉咙一紧,“聊什么。”
“有些话它说对了,有些却不对。他们一家的悲剧并不是由我一手促成。相反,我也很迷茫,很想有人给我解释。”
他抬眸看来,那是一双珠光流彩、空无一物的眼睛。
笑起来时,只带动了皮肉,眼睛深处没有溢出多余的情绪。
“但我先得知道,它究竟给你看了什么结局?”
江月鹿艰难道:“你送给了蓉蓉一份礼物。”
“噢,那枚印记。”金木犀点了点头,“很快就没有用了,她不需要外力也能看出父母的欺瞒,她做了许多事,但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高兴起来。用餐的时候,他们的确是笑着的,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不是真正的笑容。”
江月鹿匪夷所思:“你觉得他们应该笑出来吗?”
“不然呢?”
“不想修船,那就不修了,想要离开鬼蜮,我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会送他们回去。我还特地找来她哥哥喜欢的女孩,我们都以为他会高兴起来,但是并没有。他失魂落魄看着对方,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问他,你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吗?如果不愿意,那我就把她送出去好了。可他听了我这话,又咬牙切齿地说他愿意。”
金木犀摇摇头,“我给了他们一家财富,地位,爱人……他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从他们身上再见到那种纯粹的幸福?他们一天比一天虚弱,连我都救不活。”
江月鹿转过头,望着躺在冷问寒手中的“肉块心脏”,他的嗓子仿佛锈住了,“你和她,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金木犀疑惑:“交易?”
“噢,你在说那个简单的祭祀仪式。”
他这才瞥了眼身后枯萎的头颅,“杀他只用花费一个小小的心愿,我没怎么费力就替她实现了,所以也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
“那她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陌生?”江月鹿忍耐着,没有将那声“变得越来越像怪物”脱口而出。
他的话让金木犀摸不着头脑。
“陌生?她有什么变化吗?”
童眠凑到身前,低声对江月鹿说道:“通神过程是一个无比接近神明的过程,还记得我说过的跳大神吗?为什么要呈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才能真的通神?因为神明的世界对我们人而言就是难以理解的。”
“在那种似是而非混乱的阶段,稍有不慎就会沾染到神的气息。但这对我们而言不是赐福,而是……”
童眠闭嘴了,再说下去就是渎神。
江月鹿想起餐桌上,威尔看到微笑的女儿和金木犀时,脑海中出现的他们更像一家人的想法。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道,她被你同化了……”
金木犀笑道:“被我同化有什么不好?我很奇怪吗?”
“不觉得和这些怪物相比,我更像是人类?”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我的鬼都也以集市交易为主。我能理解人的情感,懂得他们的安乐苦楚,还非常人性化地废除了阴司钱这种无聊的货币,创造出一个以幸福作为基地的永乐之都。”
“什么通天之船啊。”金木犀笑着说。
“都比不上我那天坐在窗边,听到的欢笑声。”
江月鹿摇了摇头,“你有病……你真的有病。你们都主,一个比一个疯得厉害。你还比不上那个婴儿车呢,它好歹还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你……你连你是什么,你要什么,你为什么做这些事都搞不清楚。”
“你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还扯什么理解人类?”
金木犀观察着他,“你在生气,我的话激怒了你?”
他分辨着这股怒气可能的来源,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堆奄奄一息的“肉块”上,“不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她的能力在慢慢扩大,印记的范围从一个房间变成一条船,然后又扩张到整个鬼都。”
“很快,她就能知道这片海域上的鬼魂是喜是忧。”
“为了更方便监测,她选择和衔尾船融为一体。可以说,这条船成了她,她也成了这条船,他们早就无法分离。如果说是同化,确实有一点,她似乎也和我一样喜欢看到笑脸和幸福。”
“只不过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金木犀笑着说:“毕竟还是小孩子,对吧?”
江月鹿内心讥笑:是啊,她有得选吗?
“到最后,她的父母哥哥看到了她寄居船身的模样,无法接受地精神失常了,威尔说这条船受到了诅咒,诅咒了他们一家还有女儿,要将船毁灭的时候,她动手阻拦了威尔,可惜控制不住力道……”金木犀叹息着摇头。
奄奄一息的“肉块”再次开口。
“所以,是我杀了他们啊。”
刻意遗忘的过去充满了大脑,她感受着身体深处的绞痛,眼泪一滴滴流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们在我面前不加掩饰地大哭,我接受不了……等反应过来,就已经……”
“原来是我啊。一切都是因为我……”
江月鹿大声道:“才不是因为你!”
“是你面前这个垃圾,引诱了你,控制了你,让你变成了父母都恐惧的怪物。他们不快乐,是因为他们在担心你!他们最怕的就是你继续恶化下去,所以才会在看到你失控的样子后崩溃。”
“你的父亲,威尔,那么喜欢船的人……最后想要摧毁这条船拯救你啊!”
“肉块”凸出的青筋脉络上一震又一震,渗出血红的液体,仿佛真的流出了眼泪。
金木犀听了这番话,微笑道:“喂,喂。你这么误解我,我实在很难过。我对她那么好,怎么会让她变成怪物?而且,这样的她也很可爱啊。”
他将手缓缓放在了透明外壳上,轻轻一抬,盖子就消失不见,金木犀旁若无人地将肉块捧了出来,凸出的丝线在金光的照耀下延伸到四面八方,心脏仿佛固定在船的中央,哪都不能去。
金木犀自言自语。
“奇怪的是,那一天衔尾船吃掉了他们一家人所有的灵魂,按照前都主的说法,通天之船得到了需要的祭祀灵魂,应该就此升天飞行,可是它却停留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虽然我对通天之船并没太大兴趣,但还是有点好奇。”
“我从威尔留下的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解释,加上我自己的猜测,认为是蓉蓉的加入造成了一些变故。”
“从前在威尔的计划里,一点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与船融为一体之后,目睹双亲死去,精神封闭了,所以秉承了她意志的船无法自由,无法飞天,这个解答,你认不认可?”
江月鹿沉默着。
但是金木犀并不在乎他的回答,“那么,怎么才能让她恢复如常呢?我又在威尔的记录中找到了答案,只要有两滴纯净的眼泪,就能打开女儿的心灵。他就像预知到了今天的结局,早早为她做下了准备。嗯,一位伟大的父亲。”
江月鹿听了,“两滴纯净的眼泪……”
他觉得很离谱。
这种童话一样的描述,怎么会是最终的解法?
金木犀很坚持,“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下来的。他对女儿的感情感天动地,怎么不会为她日后的幸福考虑?”
江月鹿低声,“幸福幸福,你的脑子里只有这种东西吗……”
“不是的!”
一道陌生的沙哑声音忽然响起。
江月鹿回过头,一怔,“……是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过来,面目沧桑而憔悴,他们在归留居见过一面,最后在混乱逃跑的时候,是他指出正确的方向,为江月鹿等人的逃脱争取到了时机。
很快,青年就来到了对峙而立的江月鹿与金木犀身旁。
大战一触即发,他却丝毫不惧,在看见金木犀手上那块肉之后,更是咬紧了牙关,“你知道什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痛苦地擦过脸庞,真正的面容显露而出。
那是一张十七岁不到的少年面孔,有着一头卷曲的金发,和蓉蓉的五官有相似之处。
这张脸,江月鹿在幻境中见了很多次,几乎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你!”
蓉蓉的哥哥,威尔的儿子!
江小哥点了点头,“当时爸爸和妈妈尽力保下了我……”
说到过去,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然后我就潜藏在这条船上,琼……我的叔叔,他似乎认出了我,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报告给金木犀。”
“我想,他恐怕是觉得我不成气候,影响不到什么。我就这么等啊等,忽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他告诉过我,时机快来了。”
“巫师学院会给我和妹妹带来转机。本来我还怀疑巫师为什么会来鬼都,但是琼收到了你的悬赏令,后来又在鬼市看到了你……我才明白,这就是当下的机会。”
“所以,你才会把我们送出归留居……”童眠恍然大悟。
而没有后来和德雷克的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命运推动着一直来到这里。
江月鹿没有被算计的憋屈,他反而和面前的少年有一丝心灵相通: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妹妹。换做是他,也会竭尽全力。
金木犀饶有兴趣地望着少年,“原来你没有魂飞魄散?唔,蓉蓉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也许都不用寻找眼泪,她就可以好起来……”
江小哥怒道:“我说了,不是的,眼泪救不了我妹妹!”
说完后,他失控地哈哈大笑,指着金木犀笑得弯下了腰,“那是我爸爸为蓉蓉编的童话故事,却被你当成唯一的办法,还让琼几十年复一日地寻找!”
“知道我每天看到鬼市搜集眼泪的心情吗?我觉得可笑又可悲,就和你一样,金木犀,就和你一样啊!”
金木犀沉默许久。
“但是威尔的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
“女孩的心长出了叶子,将她封闭在内,这种时候,要用什么才能唤醒她呢?”少年喃喃自语,眼泪不断流下。
“我妹妹在听到这个童话故事以后,难过得睡不着觉,于是我爸爸为她修改了结局。他哄骗她,长了叶子的小姑娘不用等待王子和骑士的救赎,第二天,她的父亲就拿来了两滴眼泪。”
“一滴幸福的,一滴痛苦的。”
“纯粹的泪水浇透了叶子,女孩被人类的感情唤醒,她从封闭的叶子里走出,拥抱住失而复得的家人,从此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抬起头来,看着金木犀,“那篇童话故事,就是这么写的。你像小丑一样遵循多年的规则,不过是一个我爸爸拿出来骗孩子的童话。”
“你为什么分辨不出来呢?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不知道让我妹妹安心入睡的是什么,不知道让我爸爸用心修改的是什么,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宁愿撒谎也要欺骗妹妹……你根本不明白这个故事因何诞生。”
“守护,爱,这些人的情感,你一点也不懂。”
他转向江月鹿,“知道这个疯子都干了什么吗?”
“他对你说,那场祭祀我妹妹什么代价都没付出,是吧。和邪物所作的交易,怎么不会付出代价?蓉蓉早就在那时就死了……”
他苦涩的语调像是准备这番话多年,已经死去不会跳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我那可怜的妹妹再次复活,认为这个死而复生的怪物能很快融入我们的家庭。可那根本不是我的妹妹!只是一个被你寄托了自私愿望的人偶,想让她和我们假装和睦和美的过家家戏!”
不是何时开始,天渐渐变黑了。
阴影如苔藓在船上扩散,湿气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金木犀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没有再笑。
“想要你们的孩子活着,那就让她起死回生,想要她继续陪着你们,那就把这一天永远停住。想忘记那些痛苦,那我赋予你们遗忘的能力。”
“我保护了你们,拯救了你们,但你们仍然对我畏惧。我说为什么,从你们的日常生活感受不到很多快乐,你们竟然一直在伪装吗?”
金木犀的声音重得像是水银。
“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去死吧。”
话音落下,他身上光芒大盛金光灼灼,刺得江月鹿眼都难睁开,不由得拿手遮住一半。从缝隙看去,一个异常巨大的金光身影拔地而起,它的身上牵连着四面八方的金色丝线,手中举着一块不断震动的心脏。
江月鹿仰头看去,不禁瞳孔放大。
一尊秀美华贵的血色观音!
观音的双目泣血,毫无救世渡人的气息,浑身散发着妖异的邪性。
江月鹿心中警铃大作,朝童眠大吼,“快过来!”
没有开大的金木犀用一把小扇子就能杀了婴儿车,现在他变幻出怪异的形态,只会更难招架。江月鹿不敢大意,手中接过童眠抛来的东西,不再迟疑就朝高空飞去,一枚枚符纸从她手中飘出,炸出无尽的火花,一串将他带到了血色观音的手边。
童眠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真要用啊!”
“现在不用,要等什么时候。”江月鹿举起手中的过运秤,朝着奄奄一息的心脏低吼,忽然开始问罪。
“蓉蓉,你杀了你的父母,你还记得吗!”
他这番操作惊呆了江家小哥,就连连血色观音都有一瞬忘记了挪动。
金木犀的声音仿佛装了扩音器,通过空气共振传来,“你在做什么啊?”由于太过震撼,他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
江月鹿置若未闻,继续朝心脏恶魔低语,“你害死了他们,还一无所知地帮助金木犀害死了这么多人,你不算帮凶吗?你不觉得愧疚吗?”
“还有我们,我们接下来也会死在这里,你看着我,想得起当初是怎么祈求我来到鬼都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会来这里送死吗?”
江家小哥愤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这和我妹妹有关系吗!她愿意吗?!我真是狗眼瞎了才会选择帮你!”
“她是你妹妹吗?”江月鹿看着不断喘气的心脏,“你都说了,她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偶,一个傀儡,一个怪物。”
诛心的话仿佛尖刀刺进心口,江小哥望着高处,“她……也是我的妹妹啊。”
“都是我的错……”
面目全非的蓉蓉低声苦痛道:“都是我的错。”
质问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了她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啊!”
无尽的懊悔和苦痛填满了震颤的心房,女孩儿控制不住地嚎叫起来。
江月鹿心念一动,就是现在!
他将过运秤快速地塞入心脏下方,一个诡异的称量平台就此建立,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能量就从秤另一端低缓脱出,可怖的力量带来无声的震颤,蔓延在空中的危机感让血色观音不由得停滞。
金木犀低头,看到那杆过运秤,忽然明白了。
江月鹿是要利用女孩的绝望和痛苦。
“有意思,有意思。”血色观音缓慢地俯下身,微笑的面庞凝视着江月鹿,“她的痛苦恐怕比童眠的还要好用,我为什么就没想过这种玩法,难怪鬼王会中意你,要不是他非得要你,我都想自己留下来了。”
“你想得美!”
江月鹿竭尽全力,控制着嗡嗡震动的过运秤。
因为用力,他的脸都有点扭曲了。
血色观音看着他如渺小虫子费力挣扎,无尽悲悯问道:“她被你刺激得发疯了,就算伤到我,你们也难以逃脱,你想了半天,就只想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
“呵呵……”江月鹿笑了。
他双手吃痛,笑得有点鬼畜。与过运秤的较劲几乎要撕裂他的身体,接触到一点秤上的苦痛,脑子里就溢出恐怖的尖叫声。
他感觉自己的眼神变得充血又疯狂,能与观音对视,“谁跟你说……是两败俱伤。孩子,是要哄的……你不懂。”
他吃力地低头,平视着尖叫的肉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
“还记得我们在一号公馆你爸爸的房间里,找到的小船吗?他在修建通天之船的时候少量窃取了一点材料,用你妈妈带来的神木修了那条可以在鬼蜮畅行无阻的小船,还在船上留下了装着阴司钱钱的密封箱。”
他轻声说话。
“那是他为你留下的逃生之船。”
尖利痛苦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和你妈妈,在被关在鬼蜮寸步难行的时候,还在为你想着转机。为你留下这条船,就是希望你能从这里出去。”
江月鹿忍耐着脑海里狂叫嘶吼的声音。
尽管他的话起到一定作用,但是如今的他太敏感,别的巫师聆听到的痛苦,到他这里要翻倍。
“所以。”他咬紧牙关,“你一定要帮我。”
一滴液体滑在了他的手上,仿佛无声而坚定的回答。
江月鹿心中一喜,紧接着又一酸,闭眼不看,紧咬牙关对抗阻力,喉咙发出吃紧的低鸣,将连结着过运秤的心脏挤入了观音手掌,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翻身一跃。
“江月鹿!”童眠在地上像是乱跑的蚂蚁,“这边这边!”
他们就像躲定时炸/弹,连滚带爬远离了血色观音,在逃亡路上,只有蓉蓉的哥哥一动不动,童眠边跑边催:“快跑啊!等下要炸了!”
对方一动不动。
童眠还要再说话,被江月鹿按住了,“我们走。”
就在他们和冷问寒汇合,奔离到废墟的尽头时,背后轰隆一声,无数裂纹从手掌延绵到身体,观音瓷白的身躯瞬间瓦解成了碎片,带着金光的白瓷纷纷掉落,如同远处爆发的金色暴雨。
童眠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们赶紧——”离开二字还没说出,就听到江月鹿吩咐,“带我和问寒过去,我知道你还有法宝没用。”
“怎么还要过去啊!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童眠一肚子怨气,但是转念一想,过运秤还没拿出来呢,这东西可以大幅度提升他的战斗水准。
便笑呵呵掏出了缩地法宝,转念之间,三人又来到了刚才逃走的地点。
纷纷扬扬的金雨落下,地上更加残破不堪。
江月鹿终于在一块稍大的白瓷上找到了蓉蓉的心脏,表面覆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正是蓉蓉的哥哥刚才穿在身上的,现在只有衣服,不见鬼影。
她的哥哥彻底魂飞魄散了。
而因为他的保护,蓉蓉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
但这样的生机不会持续很久,她很快也要彻底死去了。江月鹿半跪下来,望着金色碎片中绽放的柔弱心脏,她的声音还像第一次见面轻灵。
“……神明大人?”
“嗯,我在。”江月鹿觉得嗓子堵得难受,“抱歉。还是没有救出你。”
“没关系……你只是,只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小神明大人啊……我爸爸说过,小孩子就不要费力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天塌下来,还有大人想办法呢。”女孩嘿嘿一笑,“总有一天你可以帮到很多人的,救出很多人的。”
“您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有没有见过你的弟弟妹妹……我找这片海上所有鬼魂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很遗憾,他们……他们并不在这个鬼都。”
江月鹿道:“我知道了,我会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终于结束了……”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好想就这样大睡一场啊。”
江月鹿柔声:“睡吧,睡过去就能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了。”
“呵呵,您又在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在鬼蜮生活这么久,我也知道了人死之后的一些规矩。”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就像我哥哥那样,这样的我们还能在死后的世界相见。可我的爸爸妈妈是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江月鹿摇头,“不,不会的。还记得这个白色眼睛的哥哥吗?”
“他很厉害,他是下达地府的落阴官呢。”
女孩一愣,“真的吗?”
冷问寒点了点头。
童眠左看看,右看看,“就算下达地府也不能找回早就魂飞魄散的鬼,除非……”他眼睛睁圆了,“不会吧,难道你……你们家那位神可不好说话,别随便就去交换啊!再说了,你难道不怕学院罚你?”
江月鹿坚定:“全都交给我。”
看着他们,童眠意识到这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原来那会你们窃窃私语半天,是在说这件事……算了算了,也加我一份,起码还能帮你们在我舅舅面前说点好话。”
……
片刻后。
冷问寒脱力站不稳,在跌倒之前,江月鹿扶住了他。
金雨仍在缓缓落下,两个虚幻的人影出现在了蓉蓉面前,似真如幻,像是一场梦境。
“爸爸,妈妈?”女孩惊喜地展开双臂,她后知后觉地愣住,发现自己竟然不再受困,还长出了双臂。
在快速朝他们奔去之前,她的身体飞速充溢进灵性,光芒融化成她的短暂肉身,使她能够张开双臂,完全地拥抱住他们。
江月鹿面前的符纸又烧毁了,他毫不可惜地再燃一张。
童眠看着他,没有出声劝阻。
“爸爸妈妈。”女孩望去,“还有哥哥……”
她的嘴巴仿佛被堵住,苦涩无比,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因为我,才让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威尔抱起她,温声道:“在踏入这片鬼蜮的时候,我们一家的性命就都不由自己做主了,怎么能把错误全推在你身上。爸爸不是说过吗,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人呢。要怪,只能怪我不该出海。”
“嗯,嗯!”女孩流着泪连连点头。
“但你确实做错了一件事。”
女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严肃的母亲。
可是很快,母亲就柔和地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告诉我们一声,私自接触那么危险的怪物。不是说过吗,遇到搞不定的事,就喊妈妈。”
没想到妈妈和爸爸会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蓉蓉愣住了。
她的头被人拍了下,转过头,看到了熟悉的哥哥,“你啊,还是这么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我们怎么会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
蓉蓉看着他们,呆了很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年,我好难过,你们都去哪里了,为什么都不在……”她就像个小孩无赖地撒着泼。
她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委屈和孤单,却没发现积累的苦闷与痛苦飞快流逝,尽管在流泪,却伏在家人身上绽开了笑容。
“嗯?”
一个气若游丝却惊喜非常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的……就是这样的幸福……我追逐许久的快乐,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
金木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这边。
他的双眼亮得发光,连身上的伤都忘记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江月鹿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了能让这疯子痛苦的办法。他嘴角勾起,“我不告诉你。”
无论金木犀怎么哀求,他就是不开口告诉他理由。
谁都能理解这份心情,但是金木犀不可以,他是天生的怪物,不会知道人在接受了痛苦又越过痛苦之后,能得到更加纯粹极致的快乐。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生物,拥有难以分辨的七情八苦。
江月鹿知道他不会理解,摇摇头:“你获得的幸福,只不过是皮毛。”
“你以为在你鬼都的每一个鬼魂都是快乐的吗?就是因为你盲目追逐一个个标准的数字,他们才会滥用招数获得幸福值。可是我想问问,不计其数获得的数字,就是幸福?能够衡量的幸福,就是幸福?”
“靠着伪装获得的夫妻和睦家庭美满是幸福吗?沉溺在一无所知的美梦坟墓是幸福吗?”
“德雷克住在绝望地,他的脸上打着哭泣的标记,他和自己认为的家人们在一起,他不幸福吗?”
“琼住在幸福里,他拥有数不清的幸福值,但是他就真的幸福吗?”
一声声的质问让金木犀说不出话来。
好久了,他才缓缓抬手。
一尊血色的观音再次出现,童眠和冷问寒不由得警惕备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只是尊幻象。
金木犀望着旋转的华美观音,这是他在漂泊路上夺到手的第一件战利品,因为漂亮,他收下了。
“大家都说,鬼都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能选那么多好地方,非要来一艘不会飞的破船。但你知道吗,我和弟弟失散以后,就一直在漂泊,直到我来到这里,看到他们在庆祝生日。
“生日是什么?我从来没过过生日。我的诞生就是死亡,可是有人却在为了一个女孩久远之前的诞生欢笑。
“我被这样无忧无虑的乐园吸引,却没想到人类那么脆弱,一点小变化就能让乐园变成炼狱。
“人类自有生死,我不会干预人的死去,因为干预没什么乐子,就只是插手而已。不过让他们起死回生就不同了,听到威尔求天告地,想让女儿活过来,我就让她活了啊。这是他亲口说出的愿望。但为什么看到女儿活过来,又那么害怕?
“我不是将乐园还给他们了吗?我不是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为什么他们最后还在哭呢?就像我弟弟一样。我最讨厌眼泪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感激我,还是害怕我?”
金木犀仰着头,最后一片金雨落在他脸上。
“为什么……”
“他们不愿意靠近我?”
江月鹿抬头看着观音,它悲天悯人,它不通人情。
他说:“等你从神鬼的位置下来,就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