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道场,其实是船员们给塞壬号上最大的仓库所起的别称,它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空间。

  平时道场被塞壬技术人员用来收纳和测试机械外骨骼等单兵装备,而如今它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空前劫难。

  船员一早就发现了异况,眼看着这两位帝国拆迁队选手打架互殴造成的损失在不断扩大,却无人敢上前阻止,只得向西园寺秋野求助。

  奈何西园寺也毫无办法,因为各种意义上的语言不通,道场内没有一个帝国人理会他的劝解。

  李信介的长剑与布里欧纳克的双刃相交,发出令旁观者牙齿发颤的鸣金之声。

  刀光剑影之间,连空气都带着仿佛能够取人性命的肃杀之气。

  乐潺第一次见到如此状态的李信介,散发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他手中的那把剑透着逼人的寒光,仿佛活了过来,化身为把一切都撕咬殆尽的恶鬼。

  布里欧纳克如同凶猛野兽般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咆哮,他在享受这场纵情恣意的杀戮。

  双方都带着取敌性命的目的,一步不退,眼里只有进攻。

  再这样打下去,率先跪拜的恐怕只能是这座道场本身。

  道场外通廊上,被迫观看拆迁的西园寺秋野抱住了脑袋,“看在我平日里积德行善的份上,能不能别再让维护费用上涨了……”

  “够了!”乐潺爆出怒吼。

  道场内发出一声惊天巨响,一抹白色身影撞击到了墙壁上,又重重地坠向地面。

  李信介横眉轻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手下败将,缓缓收起长剑,归入剑鞘。

  “又输给你了……呵呵……”

  布里欧纳克仰躺在地,抚着胸口,眼中的痴乱与疯狂凝结为愤恨和不甘,很快又转变为迷茫。

  “说话啊!李信介!”

  “等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李信介打着手势,通讯器将他的话翻译成了帝国语言。

  “还想再来一次?”乐潺忍不住阻拦道,“修理费谁出?”

  布里欧纳克把脸转过来,野兽般凶狠的目光警惕地盯着他,脸上多了一丝复杂意味。

  乐潺有所察觉,他有些忌惮自己,刚才正是自己一声怒吼,让布里欧纳克分了神。

  “又是你……我想起来了,你是被艾玛藏起来的那个少年……”

  乐潺看向褚辛,褚辛便自觉地翻译了布里欧纳克的话。

  “藏起来是怎么回事?”

  “哈哈……你还不了解自己的过去吗?”布里欧纳克的声音嘶哑,咳出了一口血。

  乐潺感到震颤,布里欧纳克的话像是射向他脑海中的一支箭。

  他是乐潺,乐潺又从何而来?

  他的思想和意识,他的天赋与技能,他的过去……

  关于自己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褚辛见乐潺神情动摇,扶住了他的肩膀,吩咐船员道:“叫医务人员过来一趟。”

  布里欧纳克果断拿起刀,捅向自己胸膛,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将他手中那把刀夺走了。

  乐潺收回力量,握住布里欧纳克的刀,巨大的意识冲击瞬间如同洪流般侵入脑海。

  他立刻试着深呼吸了一下,脑海内的压迫感随之释放而出。

  “这是……这把刀……”

  乐潺紧锁眉头,试着用语言表述他脑海内的千丝万缕。

  这把刀拥有生命,像火山一般磅礴的生命,连接着主人的意识。

  “你又是否了解自己?阿泽尔?你是赫淮斯托斯族群的后裔。”乐潺低声问道。

  布里欧纳克瞳孔骤缩,唐突地捂住脑袋,目眦欲裂,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嘶吼。

  李信介见状,当即掷下武器,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布里欧纳克的臂膀。

  乐潺察觉到李信介正在和布里欧纳克脑海中的意识乱流对抗,在拉扯中逐渐落于下风。

  他正要出手,李信介突然松开手,瞳孔放大。

  布里欧纳克昏了过去,脑海中那股混乱的意识像是崩裂的弦,瞬间静默。

  与此同时,乐潺捕捉到了李信介向他传递的意识。

  【跟我来,救他。】

  乐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到李信介已经先一步往医务室去了。

  “我们要怎么救他?”乐潺边走边问道。

  “潜入他的意识,把他从意识之海的底层深渊中带回来。我会教你怎么做。”李信介神情严肃。

  灼热的阳光照耀在空旷的荒野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瘦骨嶙峋的黑面羊慢吞吞地舔舐着寸草不生的裸露岩石,随处可见的断垣残壁与禽畜遗骸,还残留着人们曾生活在此的迹象。

  而如今,它更像是一座被太阳神降下诅咒的死域。

  乐潺觉得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火山口,布里欧纳克梦境里的酷热让他难以承受。

  他必须尝试尽快唤醒梦境主人的意识,将他从昏迷中解放出来。

  他揉了揉被汗水糊住的双眼,喉间传来腥臊的血沫气味。

  “这是布里欧纳克记忆中的蓝星么?和我印象中的差太多了……”

  “这里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持续高温和频繁地震,是赫淮斯托斯火山爆发前一个月的现象。”

  乐潺看了看向他作出解释的李信介,不禁自惭形秽。

  “我的问题是不是很白痴……”

  李信介摆了下手,示意乐潺别放在心上。

  “大概在五百年前,这里是赫淮斯托斯族群聚居地,和现在相较,地貌变化太大,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乐潺抬手放在额头上遮挡阳光,努力睁大双眼,看向远处那光秃秃的山丘。

  “乐潺?你的意识受到了梦境干扰,有些不稳定……小心别……”

  李信介似乎说了句什么,乐潺并未听清。

  他抹去糊在眼上的汗水,发现远处有一些白色的影子正围着一方石柱转圈。

  “这些穿白披风的原始人……”

  为什么要围着一根石柱子手舞足蹈?

  乐潺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像是被被拖拽进了巨大的旋涡之中。

  刺眼的光亮使得他再无法看清周围的光景,腹中传来一阵胀痛感,喉间干涩无比。

  他努力尝试唤醒神志,发现自己跪倒在一双陌生的脚下,双手被树藤缚于身后的石柱上。

  乐潺动了动肩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串生的声音。

  “伟大的赫淮斯托斯啊!请您享用‘羔羊’,平息愤怒!”

  在明白过来自己面前那人说了些什么的瞬间,乐潺本能地挣开树藤,跳起来躲开了头顶落下来的刀子。

  围在他的面前的人群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声,隐约像是带着一丝仇恨之意。

  “摁住那头‘羔羊’!快放血!”

  “赫淮斯托斯在上,请您饶恕我们的罪!”

  嗡嗡的声音环绕在耳畔,乐潺的面容僵硬了一下。

  他焦急环顾四周,想要找到李信介的身影,却未能如愿。

  这时候,李信介方才在他身边说的话却突然清晰地回响在了脑内:

  “你的意识受到了梦境干扰,有些不稳定,小心别被阿泽尔的记忆入侵。”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最糟糕的事恐怕还是发生了。

  他侵占了这位被献祭者的肉身与意识,现如今这头“羔羊”所面临的待宰命运落到了他的头上。

  这是一场进行中的献祭仪式,而这幅身躯的原主人,便是自愿被献祭的“羔羊”——少年阿泽尔。

  眼下的状况可不太妙。

  乐潺蹙起双眉,冷汗自额头上滑落。

  阿泽尔的意识和想法正在持续地影响着他,让他无法保持冷静思考的状态。

  手执拐杖的白发老者颤颤巍巍地抬手,再度向乐潺身后的两名执刑者降下旨意。

  乐潺扫视四周,发现围观者看向他眼神中带着些许期待和敬畏。

  他很清楚那并非是对他本人的期待,而是对祭祀结果的期盼。

  这些懵懂天真的部落子民似乎早已把这种仪式当成了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这个部落、这片土地,这些人仅剩的那点理智和文明,几乎快要被持续酷热的灾害和频繁的地震给消磨殆尽了。

  他们日夜不安,只好用最古老的方式祈求神明能够平息怨怒。

  乐潺微微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大火烫灼一般刺痛难耐。

  尽管意识已经开始混乱,但他很清楚,自己若再无动作的话,身后那行刑者手里的锋利匕首很快就会割开他的喉咙。

  那一瞬间,乐潺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他感到震撼和不安的念头——

  五百年前跪在这里的、这副躯体的主人阿泽尔并没有打算抵抗自己的命运,走上祭台是他自己的选择。

  少年执着地想要献祭他自己,向神明展示他的虔诚,换取这片土地的安宁。

  可乐潺本人并没有代替这头纯白羔羊死在梦境里的念头。

  他爆出一声怒喝,一头撞开白发的拄拐老者,在人群的惊呼声里夺路狂奔,跑向山丘。

  他大口地喘着气,视线中突然捕捉到了山坡上一闪而过的影子。

  一声马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扭头看向远处的山坡。

  飞扬的尘土之间,骑白马的人影自山坡上疾驰而下。

  那匹马通身散发出绸缎般的银白色,在烈日下显得格外灼目。

  马上的战士一身银甲,袍子在风里翻飞,更是光彩照人,整个人如朝晖般闪耀。

  “阿泽尔!别做傻事!”

  洪亮的声音随着原野上的风一道飘来,年轻战士纵马跃起,手中长剑高举过头顶。

  乐潺下意识地躲开了那一剑,却发现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

  长剑化作锋利而迅猛的猛兽獠牙,刺向追赶上来的行刑者,将人砍翻在地。

  倒下的行刑者尸体距离乐潺脚边大约两寸,周围的泥土渗出血色。

  在看到那从马上跳下来的战士正脸时,乐潺的脑内顿时一片空白,空前的喜悦像是海浪将他吞没。

  阿泽尔内心隐秘的愿望在乐潺脑海中铺展,比起神明的注目和救赎,少年更为强烈地期盼着这位年轻战士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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