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费是吧?我会交的,等月底……”

  乐潺话还没说完,高个男子立刻横着脸怒道:“你上个月的物业费还没交呢!还月底?再不交我拉闸了!”

  乐潺心道,拉闸就拉闸,大不了晚上去学校图书馆凑合过夜。这旧居民楼根本没有物业服务,这人所谓的物业费不过是变相的“保护费”罢了。

  “什么人这么吵?”

  褚辛拿着书走到门口,见到那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健壮男子,立马扭头看向李信介,“我是替我身后这位大哥问的,你吵到大哥休息了。”

  李信介也不接话,只是板着脸活动了一下手腕筋骨,露出了手臂上的“纹身”。

  高个头的眉毛立刻拧到一处,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干笑,“好说好说,你小子……月底记得交钱啊!别老是让人催你……”

  “知道了,一定!一定交!”乐潺应付着把人送进电梯。

  他回到家,关上门,尴尬地朝着褚辛咧了一下嘴,“狐假虎威么?你可真会利用别人……”

  “知人用人,帝王之术。”褚辛一手插在口袋里,抬起另一手用书脊轻敲了一下乐潺的脑袋。

  “又在说奇怪的话了,这是你老家的俗语吗?”

  乐潺说罢,偷瞥了一眼李信介的反应,李信介只是木然地看着他俩。

  “差点忘了,李大哥……呃,你……要不要换一件衣服?”乐潺打着手势问他。

  李信介依旧不为所动,像是一台生锈的机器。

  乐潺这才想起来,他的通讯器没电了,没人替他“发声”。

  他从衣柜里翻找出了一件崭新的黑色短袖,递给李信介,示意他把身上的背心和披风脱下来。

  李信介没有推脱,当场换上了那件黑色短袖。

  褚辛忍不住嗤笑出声,又故作镇静地低头轻咳一声。

  李信介的衣服正面写着“剑”,背面写着“豪”,底下还有一群小字:98届校庆舞台演出留念。

  万幸的是,这件校庆纪念文化衫上印的是E区地方古文字,李信介看不懂。

  李信介打了几个手势,看着乐潺。

  “怎么了?不喜欢吗?”

  “他是想问你,你请来的医生靠谱吗?”褚辛替他“翻译”道。

  “宇文是校医院的见习医师,也是我朋友。”乐潺解释道,“他这人只是有点不自信,技术还挺不错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朝褚辛伸出手:“你看,他给我缝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疤痕。”

  褚辛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沙发上,“我相信你的判断,支持你的决定,别人怎么样我不管。”

  他低下头,用拇指指腹抚摩着乐潺手臂上那道不算明显的凸起,像是见到了古董瓷器上的裂缝般皱起了眉,“怎么弄伤的?”

  “练田径的时候摔倒了,不小心划伤的。”乐潺摸了下鼻子,傻笑了几声,见褚辛依旧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眼神闪躲着抽回了手。

  “好吧,其实是跟歹徒搏斗的时候,我那是见义勇为……”

  褚辛愣了一下,摸了摸脑袋,同样侧过头避开了视线。

  李信介只是看着他俩,身周带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宇文珀非常靠谱,你放心吧!”乐潺竖着大拇指,又指了指房间,用不是那么利索的双手艰难地打着手势,向李信介解释了一番。

  夜已经深了,正当众人昏昏欲睡时,宇文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长吐了一口气。

  李信介立刻有所察觉,起身看向他。

  “怎么样?”乐潺关心道。

  “伤患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把碎片取出来了。”宇文珀擦了擦脸上的汗,对着众人露出了笑意。

  乐潺连忙招呼他坐下休息,给他倒了杯水。

  客厅里这下彻底拥挤不堪了,就连挪动一条腿都变得费劲起来。

  宇文珀看着一屋子陌生男人,感到坐立难安,低着头抿了一口白开水,又偷瞥了一眼乐潺。

  “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他低声问道。

  “噢!我忘了介绍,屋里躺着的那位是我表弟,这位是……我表舅。”乐潺指了指李信介,随后手指又移到了褚辛身上,“这是我学长!”

  宇文珀朝着褚辛点头示意了一下,浅笑道:“您看起来有点眼熟呢,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

  他顿了一下,神色一变,“诶?等等?小潺你……你找到你的家人了?”

  乐潺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他忘了他和宇文珀提起过他是孤儿。

  “其实是我的表弟和表舅。”褚辛镇定圆场道,“我借住在乐潺家,他们恰好路过,想来拜访一下,没想到遇到了一些意外。”

  “是的,是学长的亲戚。”乐潺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看见表舅的大花臂了吗?他们一家都是东离岛上混的,仇家太多,不太方便去医院。”

  宇文珀直愣愣地盯着乐潺,眼角余光偷偷扫到李信介,顿时如临大敌。

  他紧张不安地把乐潺拉到了洗手间,关上门悄声问道:“小潺,你……你确定要和学长同居吗?”

  “啊?同居?”

  宇文珀抓住乐潺的双臂,不管不顾地叨念起来,“你交朋友是好事,可是……不行,小潺,我现在比较担心你的安危……”

  乐潺心道,现在可好,撒下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来圆。

  “不用担心,学长是清白的,他对我挺好的。”

  等等……自己这么就莫名接受了和学长同居的设定?

  乐潺好说歹说,让宇文珀吃下了定心丸,将他送回了校医院。

  这位尽职尽责的见习医师还不忘将一些病患用得上的储备药品塞给乐潺,并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

  乐潺有时候觉得他啰嗦得像小区里那些时常坐在楼道里唠嗑的小老太太们,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生活里正缺少这样的唠叨。

  他独自一人走回小区,发现褚辛正站在楼下等他。

  路灯下,褚辛低头看书的身影显得十分安静,又有些疏离。

  “你怎么下来了?外面蚊虫很多。”

  乐潺挥了挥手,拍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小飞虫。

  “明天是法尔肯宫邀请先遣队员们参加庆功宴会的日子吧?”褚辛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乐潺早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事实上,在向联邦提交了他的那份行动报告之后,他就没有再关注先遣队的消息。

  在褚辛杳无音信的不眠之夜,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

  很多先遣队员都和他一样心情沉重,毕竟这趟旅途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员。

  他甚至觉得,那些无辜的科研人员原本不该加入先遣队,卷入塞壬的计划。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告诉自己,揭开第九中枢的真相,阻止协议签订,是为了蓝星的未来。

  究竟哪一个是谎言,哪一个是真相,他也有些分不清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把自己包裹起来,逃避现实的日子里。

  “我订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前往A区的机票。至于李信介和诺亚,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大学城相对比较安全。”褚辛继续说道。

  他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乐潺,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乐潺,你觉得我们成功了吗?”

  “先前大家都以为你牺牲了,王赫成为了先遣队的代表,回到联邦之后,由他负责把先遣队在第九中枢的所有发现向法尔肯宫汇报。”

  乐潺说着又换了语气,坚定道:“我们回到联邦后,第一时间上交了单独的行动报告,不可能互相串通作假。相信在了解了‘玄棺’的真相以后,联邦不可能再签订那种协议了。”

  褚辛只是点了点头:“所以宴会是必须参加的,距离和平仪式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了,我们得从联邦的那些大人物嘴里挖出点有用的消息。”

  乐潺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这么多。

  正当他犹豫之际,褚辛抬起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道:“没关系,你不用多想,跟着我就行了。”

  乐潺点了点头,决定抛开那些让他烦恼的繁杂思绪,因为现在褚辛就在他的身边。

  当他迷茫的时候,跟着褚辛就对了。

  不过……乐潺隐约觉得褚辛现在和沙滩上那会儿判若二人。

  那场告白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感到郁闷。

  乐潺和褚辛是在傍晚七点抵达法尔肯宫宴会厅的。

  这座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曾在过去接待过无数地区政要,许多关键决策在这里的酒桌上被拍板。

  这不是笑话,墙上那些充满历史意味的名人合照就是它最惹眼的勋章。

  乐潺四下环顾,见到了老朋友安德斯,便朝他挥了一下手。

  安德斯见到褚辛时,目光亮了一下,但立马被同伴叫走了。

  这位来自C区的贵客像是“交际花”般游走在人群中,和熟识的人打招呼。

  联邦发言人在台上机械式地宣读那些陈词滥调的时候,乐潺总是在耸动肩膀,从宇文珀那儿借来的西服有些不合身。

  褚辛在便携终端上打字,问他是不是想上厕所,并告诉他可以随意离席。

  乐潺决定去调整一下领带和衬衫,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刚离开坐席,便携终端便震动起来。电话是郭晖打来的,先前在赛艇比赛时,乐潺和队员们交换过通讯号码。

  “乐潺,你在法尔肯宫参加宴会吗?见到马克了吗?我联系不上他。”

  电话那头除了郭晖的声音以外,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声,似乎正在郭晖身边说些什么。

  “马克?我没有看见他。”

  乐潺透过卫生间的镜子看了看门外,宴会大厅里传来潮水般的掌声,看样子发言多半结束了。

  马克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这的确是件怪事。

  “说起来,他的行踪,你怎么会想到问我?”乐潺倚靠在洗手台上,随意地问道。

  “诶?你们不是在交往吗?”郭晖反问道。

  这回答让乐潺险些一头撞死在洗手台上。

  “你……恕我冒昧,您老人家是花了眼吗?怎么看出来我们在交往的啊?”

  电话那头的女生笑了起来,“哈哈,小潺你看,这傻子还不信我的话,非得找骂。”

  这声音果然是李梓兰,乐潺并不意外,看来她和郭晖的确在交往中。

  “不会吧?马克那家伙不是说他已经和你告白了吗?”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不仅拒绝了他,还把他打了一顿,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找我的茬。”乐潺没好气地说,“总之,我现在不知道马克在哪儿。”

  “还有这回事?乐同学,我替我室友给您赔不是,您别跟那混蛋计较,我来教训他。”

  乐潺笑了一声,觉得郭晖这人挺有意思。

  “行了,我没往心里去,再说了,先动手也是我不对。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挂了。”

  乐潺在郭晖的道歉声里挂了电话,见到褚辛在门外朝他挥了挥手。

  他走上前去,褚辛指了指窗边,那儿站着一位身着晚礼裙的女性。

  “我替你叫住了艾玛女士,她在等你。”

  乐潺的大脑一下子空白一片。他没想到,褚辛一直记得这件事。

  该说些什么?该向这个放任他不管不顾的女人控诉些什么?还是该拿出自己多年来遭受的不公与委屈作为筹码向她卖惨?

  他曾经的愤怒和屈辱早就已经被时间抚平了,现在,他只想这么远远地看着她,不愿再踏出那一步。

  褚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艾……艾、艾玛女士……”

  那位美丽大方的夫人回过头来,见到乐潺时,眼中亮起了光。

  “我记得你,小摄影师,是你找我吗?”

  “是的,夫人,他有话对你说。”褚辛将手搭在乐潺的肩膀上,笑着回应道,“私人的话题,我就不打搅了。哦对了,夫人您今天的发色很好看,是特地为了这场宴会染的吗?”

  “谢谢,我天生就是这发色。”

  艾玛和褚辛握了一下手。

  乐潺目送褚辛离开,再一次感到不安起来。

  褚辛那极为生硬的夸赞,好像是在提醒他,艾玛有着天生的红棕发色,从这一点来看已经不太可能是他的生母。

  可他已经放弃去思考这些细节了,他只想知道该怎么开口和艾玛打招呼。

  现在打草稿已经来不及了,在社会抚养机构写的《给妈妈的话》那篇日记开头是怎样的来着?

  他轻吐了一口气,出声道:“你好,我叫乐潺。抚养机构的老师告诉我,送我来的人说我叫这个名字。”

  女人的神色变了,笑容在她的脸上凝固,化成了封住乐潺呼吸的冰霜。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在艾玛的眼中看见的是迟疑,和惊惧。

  “是你……不,你不该来找我……我们就当没有见过。”名叫艾玛的女人对着乐潺连连摆手,提起裙摆匆忙转身离去。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嗒嗒作响,像射出的无数子弹,击中了乐潺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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