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眼睛从濡湿扭曲到干涸平静。
找遍七世，没有一世曾与那人合卺交杯。
他一直都是不起眼的蝼蚁，不是虫蚁就是草木……甚至连猫都不是。
撞了大运才当一回人，却因为营养不良直接休克在工地上，砰的一声倒地，一下子就没了气息。
包工头着急忙慌打120，工友们愕然望着地上灰头土脸的少年，也有人一脸看戏的表情，把一个人的死当做枯燥生活里的美味调剂。
那时他才刚高考完，预估自己的分数大概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就去工地干活，一两个月下来能挣九千。
他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以后当了医生，再苦再累也有个奔头不是？
谁料人那么轻易就死了呢？
连个预兆都没有。
好在他被鸿钧召唤到这个世界来，勉勉强强算捡回一条小命，领了任务，为前程东跑西奔，接着就遇到了那个男人。
太戏剧了。
他捂眼失笑，摁灭画面，一声不吭的爬起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双腿麻到发僵失感，才站起又倒下去。
幽冥界的地面像尸体一样冰冷。
“妈……”陆离摁着心口，声音轻细得好似一吹就断。
“我有点痛。”
当初你拼命向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证明你值得被爱，活得像个奴婢…
如今我走了你的老路，把心交给了一个没有心的骗子，当了别人的替身。
当了三儿。
对方还向天发誓，说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人……
真可笑啊。
他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好恶心的男人。”他心想。
不过，自己也是笨得离谱。
那人叫天道“父神”，人家只要动动手脚，那些歹毒的誓言就形同儿戏。
他却当了真。
陆离静静在镜子面前站了许久许久，揉了把脸，惨白的脸上勾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小鬼王心神不宁的守在外面，却见陆离神态如常的出来，她低头跟上，心里百感交集。
先生不生气么？
陆离回到宴上，向诸位告别，十殿起身相送，他摆了摆手，笑道：“诸位厚爱晚辈心领了，小野，送我一程吧。”
十殿觉得这是灵王的人，自己必得亲自送送面子上才看得过去。
幽冥君摆手制止他们，叫小太子送他，大家这才作罢。
鬼门关前，陆离在女童脑袋上轻轻一拍：“回去吧，小野，我走了。”
小鬼王闷声道：“没几步路，我送先生。”
陆离摇摇头：“用心写作业，我明天检查。”
他骑着神杖翻上剑峰，站定，眼神冰冷的注视着下方，摸出飞符，声线如常的问鸿钧：“成为灵王后，可以改变过去么？”
他想将这一段孽缘掐灭在过去。
假如可以，他不想再看到玄祐。
“自然不可。”鸿钧说完，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陆离声音温和如水，表情冷漠似冰：“惭愧，亲生母亲死了，我无力回天，但这个世界终究不一样，便想搭救一把陆悦，算是还她儿子一个人情，毕竟占了人家的身子，欠下了一段因果。”
在神族，讲因果是不会出错的。
原身母亲陆悦也是个傻子，她本是南疆巫王的独女，一手蛊虫用得出神入化，要是老老实实在南疆待着，下一届巫王必然是她。
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叫这二八年华的姑娘捡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突然就像飞蛾扑火般爱上了对方，不惜被踢出族谱也要跟着男人，去南蜀走了一遭，最终落得个尸首无存。
那男人有心上人，去南疆不过是听说有一种蛊虫可以让人生死肉骨，淬炼灵根。
为了救病弱的心上人，他都准备上刀山火海了。
谁料陆悦是个傻白甜，还没怎么见过世面，轻而易举就把她哄出南疆了，然后又叫她呕心沥血，总算治好了“妹妹”。
那时陆悦已经显怀了，男人并不关心，每天守在“妹妹”身边。
而冤大头陆悦，满心期待的为孩子准备小肚兜。
她以为的爱之结晶，在男人眼里是个天大的污点。
给她端去的饭菜里日常掺了堕胎药，可惜她有蛊虫护着，没把这胎堕掉。
原身在秦川降生，那时候陆悦刚经历一场刺杀，连刺客都看不下去了，告诉她是男人雇凶杀她。
因为孩子迟迟不掉，对方的心上人闹别扭，要自请和亲，去当了老梁王的皇后，也就是魏韧的第二个养母，庄懿太后。
后来陆悦杀了庄懿，被男人乱刀剁死，长出灵识的蛊虫护主，悄悄钻入男人皮肤，没几天就把他咬死了。
鸿钧笑道：“此身不在六合，哪来因果？”
天色已晚，陆离望向远方被黑暗吞噬的山川。
“可以给我一个阻止别人窥探记忆的法器么？我怕再出现魏韧那样的机灵鬼，每天在学堂外催我上路，有点不安。”
鸿钧那边很快就答应了，须臾，一只灵纸鹤扑棱棱没入他的眉心，在灵台上撑出一个罩子。
只要他不把这层罩子打开，千度涯中的人，包括玄祐，都不能窥测他的记忆。
陆离做完这些，神情如常的飘下桃花洲。
玄祐听到响动，有些急迫的从屋中出来，一把将他搂住。
“想你。”
陆离压下种种不适，轻笑道：“想么？”
是看着他的脸想另一个人吧？或者，觉得他的身体有用，能压制识海？
人们为了自己的目的，总是能屈能伸。
他觉得自己挺可悲，竟然为了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操心原剧情何如，以后如何……以后你死，我要设宴摆酒庆祝一个月。
陆离眸光从阳台扫过，屋中的灯光透出来，薄得像一层泛旧的纸。
玄祐要吻他。
陆离笑着把手挡在唇上：“累了，今天什么都不想做。”
以前这样说时，会被对方祈求的眼神软化，最后半推半就还是会滚到一起。
现在，他只觉得讽刺。
玄祐整个人都让他觉得虚伪，他是真累了。
到底有多瞎才会看上这种人？
憋屈、愤怒、悲哀，悉数情绪全在观尘镜前收敛好了，对方虚伪，他只会更虚伪。
上了二楼，陆离没脱鞋，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两串灰扑扑的脚印，醒目碍眼。
玄祐觉得今天的陆离有些奇怪。
可陆离笑靥如常，他又觉得那是自己的假像。
陆离指着桃花墙屏：“擦了，改天我重新画。”
玄祐抿了抿嘴：“很好看。”
“擦了。”陆离笑意深深，“我现在看它尴尬，手法太拙劣了。”
三面墙屏里外的桃花，都被一通擦掉。
玄祐坐在矮几前，静静望着在屋中背着手，走来走去的陆离。
好久，对方才低头：“哎，瞧我，忘脱鞋了。”
雪白的地毯已经脏污不堪，好在玄祐有灵力，轻轻一挥，又整洁如新。
“打开灵台。”玄祐向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