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还很清晰。
当缪白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开始, 她就知道,没人能在白天看到她。
这是特权,也是诅咒。
如果将那种力量称之为神,那么神就说过, 缪白可以在白天出现在任何场所, 无人知晓。
隐身, 对世人来说是多么完美的一个技能, 但其实真正使用过的人才知道是好还是坏。
神将缪白置于俗人之外的位置, 这是神给缪白的权利, 但也是一把双刃剑。
以上帝视角观察众生, 无人知晓, 看似神力,但长此以往, 世界自然变成了冰冷的模样。
欢笑与悲伤是别人的,缪白永远只能做旁观者。
当旁观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并且已经变成定律时, 又突然出现一个人打破这种规则, 这种感觉应当是震撼的。
所以刚刚,当孟柏跑过来说她能看见缪白,对缪白来说是相当震撼的。
缪白没想到的, 没想到孟柏能看到她。
孟柏是第一人。
神曾经说:
[缪白, 白昼永属于你,独属于你, 你将自由地行走在白昼里,没有人能介入你的世界。]
没有例外吗?没有人能在白天看见缪白吗?
有的。
[只有真正爱你的人才有权进入你的世界, 见你所有,白日可见, 黑夜可见,一切可见。]
[真正爱你的人,妄想和你坠入爱河的人。]
真爱,还妄想坠入爱河的?
这条规则对缪白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她待在老院子太久,连人都见不到几个,人人叫她疯子,见她就跑,别说爱了,别吓跑都算好的。
所以她从来都没把这契约当作一回事,自认为在漫长岁月里,爱情这样的东西太过于虚浮了,她不需要有人爱,不需要在白天被人看见。
都不需要的,不重要的。
可此刻孟柏就站在她面前,那双清澈的眼就这么看着她。
不想让人爱,那人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缪白有口难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孟柏爱她?
还是那种爱?
怎么可能......
她不就一刚成年的小孩儿?她懂什么爱呢?
这对孟柏来说是不公平的,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动了情就会触发这样的机制,而缪白也很难向她解释。
难道要说:因为你喜欢我,你爱我,所以你能在白天看见我?
未必也太难以启齿了。
“说话呀,缪白,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孟柏还在问她。
缪白却适时跳开了话题:“你朋友来了。”
周安和徐舟走过来面面相觑,看孟柏时一头雾水。
她们听不到缪白说话,看不见缪白,所以孟柏现在自言自语的行为很是反常。
“你们——”孟柏想说什么,却意识到暂时不能暴露缪白的存在,只能说:“要不你们先走?我肚子疼,想拉肚子。”
周安点点头,“行,那我和徐舟等你,等会儿我们再去玩那个高空自行车。”
“我不舒服。”孟柏假意皱了一下眉头,一副不适应的模样,“要不你和徐舟去坐,我拉完肚子来找你们,我就不坐了。”
周安笑她:“是不是刚刚海盗船把你晃晕了?你还说你不怕!”
孟柏不和她拌嘴,只是说:“去去去,你俩快去,废话少说。”
神经大条周安完全没放在心上,而徐舟的心思都跟着周安在走,哪里还在意别的。
她俩很快去玩高空自行车了。
孟柏松了口气,转身去看缪白,结果发现没了身影。
去哪了!刚刚的事还没说清楚呢!
偌大的游乐场,周末人本来就多,孟柏环顾四周,乌压压的人群里根本看不到缪白。
一瞬间孟柏心里有点失落,她是因为缪白才拒绝周安的,她其实也想去坐高空自行车......
缪白不会就这样走了吧?
“愣着干嘛?”身后传来缪白的声音。
孟柏转身一看,发现缪白就站在刚刚那个地方。
?
“你刚刚都不在啊,怎么眨眼之间又......”
好奇怪,怎么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的。
“我刚刚去那边看了一下。”缪白指了指售票处,塞了两张钞票给她,“要不你去买两张票,我们坐高空自行车去?”
突然被塞钱的孟柏有点懵,“干嘛又给我钱!”
“给你的,你就拿着。”缪白又进行了一次塞钱的动作,拍了拍孟柏的手,“记得买两张,不逃票。”
缪白说话时甚至笑了一下。
孟柏撞进缪白的视线里,被她的笑容感染到。
恭敬不如从命,更何况是缪白说的话......
*
空中自行车,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游乐项目,孟柏却是第一次坐。
不仅仅是她,周安是,徐舟也是。
那些城镇里的人都说她们是土包子,什么都没玩过,什么都没体验过。
确实,小镇太小了,没人需要这样的娱乐活动。
所以当孟柏将票递给工作人员时,她的心情是相当激动的。
按照缪白所说,给两张票。
那工作人员接过票的时候还觉得很奇怪。
“你票给多了!一人一票!!”
孟柏看了缪白一眼,心想没错啊,一人一票,缪白又不想逃票,执意要给两张,尴尬得简直脸颊泛红。
“不多不多,我一个人坐一辆车,两张票是应该的。”
那工作人员笑着摇头,“你这傻姑娘!第一次见有人嫌钱多的!”
孟柏坐了上去,工作人员替她系了安全带,随即吹了吹口哨,耐心地说:“半小时之内回来都是可以的!现在不是高峰期,你慢慢玩!”
“好的谢谢!”
下午三点,阳光依旧灿烈,孟柏坐上那辆老旧的高空自行车,轻轻踩了踏板。
而缪白就坐在她身旁。
此刻孟柏的心被填得满满的,一种幸福感蔓上心头。
她在想,缪白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是因为今天是自己生日吗?
缪白什么都没说,但她什么都做了。
四周全是高大的橡树,狭窄的车行轨道被树枝包围着,迎着暖光,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车顶上,斑驳的光影一圈圈印在车厢上,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孟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现她和缪白的身影正好交叠在一起。
“你还没回答我呢,缪白,现在是白天,我怎么能看见你?”
缪白没直面回答,而是将问题又推了回去:“你先回答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
“什么时候?”孟柏仔细想了想,“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补课的时候,你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天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不过后来你确实站在我身旁。”
顿了顿,又说:“但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坐海盗船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到你站在下面。”
她还想再说什么,缪白却打断了她:“明白了。”
缪白伸出手,纤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细白,她的手掌在孟柏面前晃了晃,“那你摸一摸我试试,看能不能摸到?”
孟柏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是很乐意的,阳光下缪白的手指可真好看。
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是能摸到的,下一秒很快去牵缪白,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能碰到,你的手好冰好凉。”末了她还添了句:“不过我挺喜欢这种触感的,冰冰凉,夏天一定很舒服。”
缪白:“......”
这孩子真的不对劲。
缪白有一个收回手的动作,孟柏却迟迟不松开。
搞得缪白心情有点复杂,侧目去看她,光影将孟柏的脸颊衬得越发鲜亮,那双眼里的喜悦很明显。
那瞬间缪白突然明白,可能不要再把孟柏当小孩儿看了。
她总把她当小孩儿看,从相识那天开始,缪白总是以一种“姐姐”或是“长辈”的方式在和她相处。
万事能迁就则迁就,并不反感这种相处模式。
可此时此刻,当缪白的视线聚焦在孟柏脸上时,发现孟柏并不是算是小女孩儿了。
尽管笑容是青涩的,但缪白不愿意用稚气来形容她,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准确的词的话。
缪白更愿意用情窦初开来形容孟柏。
她确实在孟柏眼里看到了爱意的情愫。
那种不一样的色彩,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似乎很久以前,她也用这样的目光去看过那个唱戏的女人。
[只有真正爱你的人才能进入你的世界。]
缪白又想起了这句话。
而将这句话和孟柏套上关系时,缪白却显得不自在极了。
她回避了孟柏的视线,将手收了回来,用平日淡淡的音调说:“你能看见我,是我给你的特权。”
谎言毫无破绽。
孟柏当然相信。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周安她们怎么都看不到你呢!那你之前不说,搞得我还很好奇为什么。”
“嗯,就是这样。”缪白没再说话了。
“可你为什么要给我特权?”孟柏清澈的双眼直勾勾看向缪白,玩笑的语气:“对你来说,我是例外?”
看似玩笑话,缪白却忍不住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而思考的同时,第二个问题又蹦出缪白的脑袋:孟柏到底喜欢她什么?
缪白这么想,自然也问了出来:“先回答我,我算你的例外么?”
孟柏眼里瞬间噙满了光,“当然算了!你是我见过最神奇最有意思的人!绝无第二人。”
哦,原来如此。
是神力吸引了她。
缪白内心毫无波澜。
“如果我不神奇呢?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孟柏毫不犹豫:“那你也是例外。”
有时候有些话是需要场合的。
孟柏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心里话。
或许是觉得是时候说了。
气氛突然很安静,果然缪白没有回答。
吱嘎吱嘎,只有高空自行车缓缓行驶的声音。
孟柏心脏砰砰直跳,突然有点后悔刚刚的口直心快,怕是缪白听了觉得不开心了。
车子进入树林浓密的地方,太阳突然被遮挡起来,四周光线变暗,一瞬之间,所有光的圈点都消失了,孟柏的心情也忍不住低落起来。
大概等了一两分钟。
她果然没有等到缪白的回复。
“缪白。”孟柏心一横,抬眼去看她,语气变得很认真:“昨天你问我,喜欢的是班上哪个男同学,想的都是谁,我想说,没有男同学,我想的都是——”
“等一下。”缪白及时切断话语,“不说这些。”缪白抬眼看了眼天空,叹了口气:“来游乐园是想陪你过过生日,但没有其他意思。”
“喔。”孟柏哽了一下,将心里的话语都咽了下去,“好。”
“骑完这一圈你去找周安她们吧,和你的朋友好好玩一玩。”
“嗯。”
“生日快乐,孟柏,十八岁生日快乐。”缪白舒了一口气,语气很轻:“要永远都快乐。”
原来她连听都不想听啊。
孟柏没回答她,加快了脚上的速度,她只想赶紧结束这趟煎熬的高空旅程。
余下的路程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而天上的太阳也再也没有出来。
一路上,孟柏突然想起了早上周安说的话。
周安说,孟柏,自从你认识疯子以后,你就像癫了一样,你怕不是喜欢她吧。
当时觉得这对话很荒谬,喜欢是什么,又没有人来告诉她。
不知喜欢,谈何喜欢?
可现在,一种陌生的情绪却包裹着孟柏,孟柏觉得很难过。
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
说缪白是个例外,这是真的,说没有想念哪个男同学,这当然也是真的。
也想告诉缪白,确确实实很多时刻都会想念她。
她也不知道,如果这样说了,算不算表达自己的喜欢。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缪白根本不想听。
就差一个“你”字,缪白都要让她急刹车不要说话,这是一件很让人难过的事。
这是什么情绪呢?可以前一秒心情为她飞上高空,下一秒又跌落悬崖,一切风景可以因为她闪闪发光,也可以一瞬间黯淡失色。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喜欢好像是一件挺容易失控的事情。
沉默了很久,缪白似乎没有再打算说话的迹象。
孟柏最终还是软了心:“那你早点回去,大白天的你会不舒服的,我和周安她们玩到六点就回家。”
“好,你早点回家,我走了。”缪白随手拉起身旁的一片树叶,将树叶扔在天空中。
孟柏视线被转移,待到她回过神来时,缪白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她来时的样子,离开的时候也是一瞬间,孟柏盯着空空落落的座位,第一次觉得缪白的存在过于虚无缥缈。
从高空自行车下来的时候,孟柏心情沉甸甸的。
不远处徐舟和周安跑过来斥她:“谁说不玩的!结果跑上去玩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一个人!!!”
徐舟忍不住说:“孟柏,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发现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是不是觉得我和周安熟了,你不高兴了,所以才跑去一个人玩,你别误会啊——”
“没有。”孟柏回答得有气无力:“和你们没什么关系,是我的问题。”
她往前走了一步,周安过来牵她,人刚凑近,周安鼻子灵敏,对着空气嗅了嗅:“看!你身上那股香味又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孟柏突然鼻子一酸。
是缪白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此刻脆弱极了,觉得缪白身上的香味都带着刺,吸一口就被扎得疼。
“周安,徐舟......”孟柏眼眶泛红,语气有点颤抖:“我有点烦。”
“烦什么?”这边两人凑近,“你快说说!”
“刚刚缪白来了,我不是一个人,但你们看不到她,所以我像是一个人。”
周安恍然大悟,原来孟柏一切诡异的行为都有迹可循。
又是因为缪白,全是因为缪白。
“她在哪?”
“她已经走了。”
“喔,你——”周安察觉到孟柏的异常,赶忙去抱她。
徐舟更加敏锐,转身就去小卖部买纸,有种天降大雨速买伞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秒孟柏就哭了出来,她伏在周安怀里,声线压得很低,小声啜泣着:“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不正常,不正常的......”
“呸呸呸!”周安拍拍她的肩膀,“我逗你呢!你正常,你怎么可能不正常!”
“不正常,我......”孟柏眼泪忍不住掉,无助又难过,还带着一点迷茫的感觉包围着她:“我可能对缪白真的有点,有点奇怪的感觉,她一走我就觉得好难过。”
这时徐舟买完纸回来好巧不巧听到这么一句。
表情明显愣了一下,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纸巾递给周安。
周安接过纸,低声安慰孟柏:“怎么了嘛?所以你喜欢她吗?喜欢又不犯法,喜欢就喜欢呗,哭什么哭!”
“可缪白这么特殊......”
周安细心给孟柏擦泪,“你喜欢你的,她特殊她的,这有冲突吗?不冲突。”
孟柏抽噎了一下,傻乎乎地说:“她还是女生,我也是女生,我又没喜欢过女生,而且我也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徐舟全程没说话,目光始终落在周安身上。
周安毫无察觉,只是说:“你怎么知道她喜欢的不是你这款?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呀?再说了,女生怎么了?要我说,要谈恋爱就得找女的谈,你看镇上那些男人那么臭,要我和他们结婚生子,呸!!!!”
话音落下,周安才意识到徐舟在看她,转而问她:“徐舟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徐舟连忙点点头,脑袋都快点到地上了,“其实也没什么的,喜欢女人有什么不好的,喜欢女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