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安不知道想了什么,涣散的眼中凝出清明。她在发抖,过去短暂时间的记忆回流到脑中,尽管飞快掠过,还是深深刺痛了她。
她一生不曾设想的恐怖与荒唐浓缩在一夜里,离奇到小姑娘做过的所有梦相加都远不能与之相比。
梦……
对了,是梦,一切都是梦,只要醒过来,噩梦里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还是原来那样。
李姨要给她盛年糕,刘叔会讲守岁的故事,邻居家的小哥哥说他藏了半个月的饴糖愿意吃完饭后分她一半。
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在除夕宴上睡着的。得快点醒来,守岁可不能睡着,那爷爷虽然会给糖但也古板规矩多,少不得训她两句。况且马上就要放焰火了,她和玉宁都盼了一年呢。
玉宁……
“玉宁。”何玉安微微笑着,是一副解脱了的轻松神情,“到姐姐这里来。”
小孩子有敏锐的直觉,何玉宁察觉了姐姐的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她很难过吗?
难过了的人都需要安慰,就像姐姐一直对他做的那样。
外面发生了什么?李姨刘叔在哪里?饭没吃饱,想吃年糕……
很多小而单纯的念头在心中一个一个晃过,定格在“姐姐需要我”上。
丧服人看着床底向外蠕动的影子,拍了拍手,轻叹:“感人至深。”
下一刻,何玉宁刚刚直起身想要抱住姐姐,丧服人勾了勾手指,何玉安的刀就和之前那样不受控制——
锐利的刀刃以超常的速度划过血肉的声音是很轻的,只是在砍断颈骨时有一点碰撞声,也可能是何玉安下意识忽略了以上声音,因为她耳里只有重物坠地的闷响,以及滚动时的窸窣声。
就像她眼中只剩下血亲掉落的头颅一样。
丧服人嘴角扬起了一个疯狂的弧度。
“哈。”一声轻笑。
“他本来不会死的。只要他一直呆在床底下躲好,就能活下来。”丧服人笑吟吟,“玉安,是你把他叫出来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你弟弟的死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的自私、你的想逃避。”
“何玉安,现在梦醒了吗?”伴随着小姑娘后知后觉无法接受的惨叫,丧服人肩膀颤抖,笑得越发大声,“噩梦、噩梦?这就是你要的现实。”
他甩袖走出房门,一眼都没有多给屋内的惨状:“现在,这里全都留给你了。”
“能为我做事你应该感到荣幸,何等殊荣。而其他的嘛,就当是卑贱的你给祖宗和自己犯的错赎罪。”丧服人轻快地整理了衣衫,像来时那样淡去在空气中,只丢下一句话,“至于期限的话……就交给‘他’决定好了。”
丧服人消失的地方多出了一把剑。岳初晓站在茅屋门内,抬手唤回掷出去的尔雅。
冰冷的剑鞘焐着手掌,郁气凝在喉头散不去,他面无表情地结束了自己明知无用的试探动作,侧首看向了终于能丢掉刀抱住弟弟尸身的何玉安。
短短小半日,哪怕他对凡人之事一无所知,也能看出现在的镜林人文友好,何玉安是个天真又懂事的小姑娘。
她和村子里所有人一样,本可以度过一个幸福的除夕,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来年。
但是没有了,如折射阳光炫目的泡沫,刚刚引起了他的注意与好奇就尽数轻易破碎。作为旁观者,岳初晓尽管早从何玉安身上料到了镜林的结局,也不免在真实的幻境中陷入属于镜林的情绪。
他困惑地消化着这些感情,直至另一人的声音响起,才恍然想起当下还需要破局之法。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纪开云刚从何玉安斩首何玉宁的场面缓过神来,见岳初晓表情不对,急忙翻出几瓶丹药,连带着一把魂树枝叶捧给他。
岳初晓没有接,疑惑并不能通过外物得到解释,但对上纪开云,他似乎得到了一缕线索:“凡人寿限百年,限于红尘,有七情六欲,那修道者呢?”
情绪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哪怕茫然如他,也会对丧服人的行径产生厌恶,对镜林凡人的遭遇生出同情与怜悯。
只是厌恶、同情、怜悯都不是可以衡量行事的准则,繁杂冗余的情绪会影响岳初晓的判断,他应当是、他应当是……什么样的?
“修道者也是人,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星湖的永无疾主张随意自然,锐霜的张克己心中惟剑。白衣蓝心直,姜归内敛。至于我,不过是仗着寿长的俗人而已。”纪开云觉出了点什么,想了想,慎重道,“没有人合该是什么规定下来的模样。岳先生,相信你的眼睛和耳朵,相信你的七情六欲。”
“如果是错的呢?”
虽然很想说岳先生不会有错,纪开云到底还是怕将岳初晓带入歧途:“那就再试吧,我们的时间都很长。”
“时间很长……”岳初晓望向伏在弟弟尸身上的何玉安,“那现在,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镜林?”
何玉安痉挛着哭泣,无数细微的灵力从镜林各个角落升起,源自那些僵硬的人们与损毁的建筑,纷纷灌注到她的身体里。
灵力小但数量极多,来不及进入经脉的就暂时浮在她身上,如点点幽微的火,将何玉安烧得更明亮了。
缠着她的丝线又多了几条,象征着何玉安灵力又涨了些。岳初晓看着灵力气息的变化,能猜到山下他们遇到的那条沟谷应该又被撑宽了一点。
“先破阵,至少让镜林安息。”纪开云估摸着阵法的结构,“何玉安是生身入阵,解阵时或许还能救下她。岳先生,有这个可能吗?”
尚未消退的情绪被触动,岳初晓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破阵容易,最简单就是一力降十会,但要在层层解阵时不伤及里面的小小魂魄,则需要更细致的方法。岳初晓抬头看镜林循环幻境中的虚假星空:“亥时将尽,子时初。我猜循环的节点就在那刻。”
随着星辰行至某个位置,刹那间,四周一切崩裂,连带着何玉安的背影一起破碎。草木与房屋一同扭曲,山与天空化作粉末消散,空茫虚无的阵法内,只有两个外来者清晰。
虚无没有持续太久,短得像个一错眼的幻觉,纪开云甚至来不及眨眼。景物再现,但没了掉落的头颅和崩溃的小姑娘。
被丧服人打开的门掩的好好的,小茅草屋内透着星光,床上有两个相拥而眠取暖的身影。
纪开云看到了床边叠放整齐的红衣和编织精致的篮子,仿佛看到了床上的小姑娘睡醒穿上衣服挎起篮子笑着下山的模样。
就像一只欢快的朱蝶。
发生的事情完全符合岳初晓对阵法走向的预测,他最后看了一眼何家姐弟恬静的睡颜,仗着自己在镜林是无法被触及的幽魂穿过了门出去。
纪开云随在他身后,踏入了夜色下安宁祥和的镜林村庄。
云薄星明,路面整洁,一只狗趴在边上的草窠里睡得正香,披着辉光侧着肚皮,灵敏的耳朵贴着地,依旧听不见外来修士的脚步。
“三十多年,她日日都在循环中重复除夕的悲剧。如此极端的痛苦,在炼魂阵的作用下,难怪她可以有一击重创那三个小弟子的灵力。”
如此彻骨的绝望,思及何玉安最后流露出的接近大乘的气息,纪开云竟不惊讶。
所谓炼魂之术,合该失传,却没有完全失传,在这凡尘深处的镜林造下如此大祸。
岳初晓收敛情绪,没对镜林发生的不幸发表任何主观意见,只是以指为笔,灵光为墨,轻点于空中道:“镜林阵法以炼魂阵为核心。”
符阵两道相似但不相同,纪开云知道岳初晓生而知之,哪怕失忆也会比自己多了解一些,自觉专注聆听。
点的四周再画上一个方框:“重合时空的循环阵法,让阵眼——何玉安处于极端情绪中,确保炼魂阵的运行。”
“但是受限于镜林的范围,时空出现割裂。”岳初晓在心里重现阵法纹路,沿着方框两个角划出一条对角线,经过中间的点,“所以何玉安的行动被困在了她能达到了极限——镜林山下的阵法边缘。”
所以他们看到的小姑娘才会是自言自语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在那狭小的地方看到的不是寻常山景,是城镇繁华、小小奇遇,是她所经过的半日。
“当时她看到的是幻境,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镜林,我们跨进阵法,也同时走进了她的幻境。”
岳初晓顿了顿,客观评价道:“相当真实的幻境。”
纪开云心道确实是真实,如果不是颠倒了身份,他们才是幽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短短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他看不出破绽。
“我猜测时空割裂不仅是因为镜林范围,还有……布阵的时间。”绘制的动作暂停,岳初晓双手交握,思索道,“声音……”
何玉安遇到刘叔时,他们才真正被拉入阵法,听到了声音。这个节点应该就是布阵者在镜林起阵的时间。
“布阵人设的循环阵法是除夕那天最后一刻,往前推十二时辰。但是布阵时已经是这段时间的后半段了,所以之前才会无声,只能从何玉安和镜林凡人本身记忆出发令他们做出动作。”纪开云照岳初晓的动作凝起灵力画了一段弧,从中间截开,“对布阵人来说,真正有价值的是用来运转炼魂的后半段。”
只是布阵繁复,索性缩短循环时间更为方便,何必多费心思凑整十二时辰?
这个问题纪开云在丧服人的举动话语中窥见了答案,而岳初晓直接说了出来:“因为‘他’。”
“所谓三不幸之三,丧服人口中怜悯了何玉安的‘他’,若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从人牙子手中把孩子送回来的那位。”岳初晓看向纪开云,用的是问句,却带着点笃定的了然,“纪府主,‘他’是谁。”
无论在纪开云还是丧服人口中都模糊不清的代称。后者就算了,纪开云完全不需要隐瞒,不免让岳初晓联想到自己身上的禁制——除了自己,任何人皆被限制说出有关他的信息。
纪开云从来瞒不过他,只是没想到岳初晓猜到得这么快。
他一向认为明慧者要活得更累,繁杂因果带来的沉重会因为无知延缓发作的时间。如果纪开云可以选择,他倒是宁愿岳初晓不要知道,假装没有沾染过因果,至少他能在失忆的这段时间能安宁清静一些。
可惜他不能替岳初晓作选择。
束缚于禁言的古怪禁制,纪开云露了个勉强的笑,直视那双清透的杏眼,用目光做出了回答。
作者有话说:
还在整理存稿,准备修一修后面的章节,十月剩下的几天差不多隔天或者隔两天更新,等到十一月应该能日更三千+了。
其实还想早点弄好修文的,但是作者自行车被偷了查了好久……毁灭吧(疲惫)
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好,现在好了,直接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