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地方叫雪霁村,往后行走在外如果遇到什么事暂时解决不了,可以先往那周旋一下,其他事随你们自行处理。”记忆里的青年眉眼沉静,语调温和,捧着一盏热茶拂去窗上细雪,“那里有我曾经许下的一个承诺,可以保护一下你们。”
记忆中的画面消退得如拂去积雪那般轻易,纪开云回过神来时,千里符已经带他们回到了岫云山。
岳初晓自千里符展开的阵法里踏出,看见了一片小院。一时间他甚至以为千里符失效,落点错误,将他们送到了雪霁的另一个角落。
无他,眼前的景象实在与他记忆中模糊的仙门印象差别太大了。竹扎的栅栏疏密不均地围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三幢两层的石基小木楼交错地留出院心一片空地,给足了种在院心的那棵一人半高小树生长空间,树边是一张矮矮的圆石桌,底下塞着几张高低不一的小石凳。
与雪霁的最大区别就是此地灵气浓郁,山巅云雾袅袅,层林繁茂,不通红尘,明显不是适合凡人居住的地方。
岳珥跑到石桌边拖出三张小凳,自己坐到最高的那张上,拍了拍沾着灰的衣襟,托着下巴苦恼道:“哪里出了问题,哥我怎么看你灵力十不存一了……而且是不是矮了?”
矮……岳初晓落座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坐下:“我以前有多少灵力。”
他对高矮的区别尚没什么印象,并不介意自己矮了高了,岳初晓更感兴趣的是身形与修为是否挂钩。
这听起来不像是“人”。
“说倒是不能直接说出口……怎么说呢,按照你的性格,敢在雪霁那种有凡人的地方布下阵法,‘在布阵者修为之下者不得擅动灵力’,就应该认定了世间无人修为在你之上。”岳珥皱着秀气的眉,困惑写满了那张玉雪可爱的脸,“所以我也不明白,二十三年前到底为什么会出事。”
岳初晓轻轻地闭了会眼。说到底,若是想知道自己为何沦落至此,摆在他面前就是两条路,一是解除所谓的禁制,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一些过往,只是依然难见全貌;二是……
“这里有一个封印。”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大概是之前受到雪霁阵法冲击时与自己曾经的灵力有了共鸣,方浮动出来的,不然可能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从满是裂痕的灵魂里面找到这个封印,“需要一个‘钥匙’,里面很大可能是我提前保存的记忆。”
虽然嘴上说只是很大可能,但是岳初晓已经基本确定了封印里的就是一生记忆。即使这是一个值得欣喜的发现,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沉重——岳珥口中他已经是修为俯视众生,那是什么原因,逼得自己预见如今这般魂碎下场不得不留后手保存记忆?
岳珥眼睛一亮:“钥匙是什么?”
“要是我想的话,会安排一个无论什么境遇都有可能取到的东西……”岳初晓沉吟。
“雷劫。”遇见之后话一直很少的纪开云开口,语气倒是相当肯定。
岳初晓转头看他。
纪开云灰衣在晨光下显得相当朴实素净,与之相对的是他的长相,眼角微挑,鼻梁高挺,轮廓线条明显,是种相当锋锐的俊美。
这张脸放在岳珥爱看的话本里,高低是一个常年“似笑非笑”“邪魅一笑”的主要角色,但在现实里,纪开云抿着唇,似乎觉得自己的发言相当冒失,面上流露出些许局促,他解释:“你现在修为和我差不多,化神期圆满,离大乘只有一步之遥,渡雷劫是早晚的事。何况对于如今的情况来说,渡劫反倒是最简单的事了。”
这两句话与自己的推论差不多,岳初晓赞同地一笑,觉得这位府主相当聪敏,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需要一个契机,便可以渡劫破封。”
“要准备多久?”岳珥睁大眼。
“只要有机缘……随时。”岳初晓略微思索,答案给出得很快。
岳珥小脸一板,定定地盯着兄长看了一会:“这句话不要在姜归面前说哈,那傻孩子结丹时卡了筑基很久,估计心理阴影很大,总感觉自己资质很差不适合修炼,躲着哭都被我撞见过。”
“是吗,他哭过?”纪开云颇感意外,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在哪?下次我去抓抓看。”
“……算了吧,你猜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哭,你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安慰他。”
“哦……”
岳初晓听着他们聊了两句孩子的成长问题,刚神游回想那个一面之缘的孩子,就听见岳珥在叫他:“怎么样,哥,哥?”
“嗯?”
岳珥一脸“我就知道你没在听我讲话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说,冷不冷,加件衣服不?”
刚刚不是还在聊教育吗,怎么突然聊到衣服了?话题转变得太快,岳初晓一愣。他这个修为早已不必受寻常寒暑所侵,眼下虽然只是穿着单衣,早冬的料峭对他也没有丝毫影响。
不过……
岳初晓坦率道:“好,谢谢。”
不说寒暑,单论记忆中着装礼仪之类的东西,在此地穿着陈年血衣好像很不合适。
“姜归的不行,太小。子霁、子霁不行,我可不想去他们房间,他老是仗着眼神好捣鼓奇怪的东西。”岳珥很满意兄长的反应,愉快地扳着手指,目光看向岳初晓:“这样吧哥,我下山去给你买几件衣服——说起来其实你身上这件我记得也是我买的、虽然成了这个样子——然后你先穿一下开云的,可能大了点,应该没关系……吧?”
岳珥先前那句“矮”隐隐浮在耳畔,岳初晓倒是无所谓:“没关系。”
小姑娘行动利落,很安心地把另外两个人留在一起,一踮脚连鞘抽走本体温文,转身就跑出了门,很快就隐没在了林间和云雾里。
少了岳珥的话语,纪开云听着骤然柔和下来的风声,视线落到自己空空的掌心,忽然很想倒两杯茶。
想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是魂树?”
纪开云抬眼,看到岳初晓抬手触碰一片小树的叶子,面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被称为好奇的神态。
“是。”纪开云看着他。
“生于天地灵脉交错之地,从枝到叶都对灵魂有温养作用,罕物。”岳初晓松开手,“这棵是新栽的分株?”
纪开云伸手,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截嫩枝,递给他:“星湖友人所赠,种下十三年了。”
岳初晓颇为诧异纪开云的大方,没接:“太珍贵了,不必如此。”
纪开云将那截嫩枝放在石桌上,推到他面前,神情认真道:“你魂魄有损,这个或许有用。”
岳初晓扫了眼那点绿,感受过他的敏锐后对纪开云的发现毫不意外:“你以前也认识我?”
“若要描述的话……感情甚笃。”纪开云斟酌了会字眼,弯眼一笑,“如果魂树有效,整株用完也无妨。”
岳初晓也笑了:“天地灵脉紊乱,魂树本就难以栽种,这棵养活想必是相当困难吧。”
“只要它用到了值得的地方就够了。”纪开云安然道。
岳初晓抬眼看他。这位他人口中的纪府主看上去也就二十岁有余的样子,一张年轻俊逸的脸上满是沉静,神态自然,颇具仙者风范。
只是岳初晓能看出来,他的年纪实际上在整个仙门都算得上是相当年轻。
像一柄特意用布匹严严实实遮住的剑,柔和下满是难以掩盖的锋芒。所幸,这些锋芒现在没有朝向自己。
“谢君惠赠……”岳初晓没有多客气,只是因果周转,一物总要偿一物;他用手指按住剑柄,用最友好缓和的态度道,“在下身无长物,只能以此回礼了。”
后一句尾音未散,剑身出鞘一瞬,他已经划破掌心,涌出的血一滴都没浪费,随着信手一扬尽数落进了魂树根部。
“等等。”纪开云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他面色一变,尔雅剑回鞘的同时便站了起来,欠身不假思索地隔着石桌握住了岳初晓的手。
年轻人目光灼灼,一眼都没看突然被浇了血的魂树,只是凝视着岳初晓的眼睛,情绪波动明显。他张了张口,像是很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放低了声音:“不要这样。”
沉静褪去,岳初晓隐约又窥见了他之前流露过的哀伤,像是错觉,只一瞬纪开云就收拾好了情绪,察觉了自己行为的不妥。
“冒犯了。”纪开云垂下眼,但是没有立刻松手。
岳初晓伤口被他覆住,对方柔和的灵力涌出,细致地治愈起来,很快止住了血。
由于没有料到是这个反应,等纪开云松手坐下,岳初晓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略过了这个话题。
或许自己的行为很不符合交际的规范,容易适得其反。
岳初晓仔细记好,下次再遇到这种场合需要换一种试探方式。
“你看。”岳初晓指着纪开云折枝的地方,扬了扬嘴角,“没什么,只是一点小办法。”
纪开云顺着看去,发现先前的断口已经不见了,一枝分外纤细的嫩芽在风中舒展开,除此之外,整株魂树都鲜亮了几分。
“这是……”
岳初晓握住石桌上那截小枝,纪开云不是医修,灵力的治愈效果很有限,植物的触感与半愈合的伤口贴合有些发痒。从识海捡了一句撑场面的话,他微笑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话倒也大半发自真心,三言两语间的试探与几滴血换到的成果算是令岳初晓安下了心。
“应该是可以信任他们些了。”他轻轻摩挲尔雅剑柄,淡定地想:“至少还是个落脚处。”
魂魄有恙,不宜为住处劳烦。岳初晓趁着独处的间隙修整魂魄,此地灵力充沛,不多时他便可借那小段魂树枝修复一点创伤。
至于为何是独处……纪开云是匆匆以找衣服的理由离开的。房门掩上,安静的室内只能听见心跳声,他将手缓缓张开,露出了先前沾染上的血迹。
“真的回来了……”纪开云盯着那抹红色,口中仿佛再次尝到了它的味道,泛了点血味。他阖眼握紧手,珍惜地将那点血以怀抱珍宝的方式抬臂拥在胸前。
自己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旁人这般评价,纪开云自己其实也一直都知道,只是自知而不自改罢了。
与岳初晓重逢以来就格外绷紧的神经跳动着,面对记忆尽失的故人,先前临场作出的反应几乎到了纪开云的极限,他需要修整一会,才能继续体面地在岳初晓跟前保持形象。
但也不知道自己故作沉静端庄的表现什么时候会崩坏,纪开云长长吁气,他有充分的自我认知。
他一直以来随心惯了,唯独在岳初晓面前会将自己任性不懂事的缺陷试图藏起,想支起一个完美的靠谱形象。
毕竟他大逆不道地私自爱着他,而如今自己的肖想似乎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
哪怕是建立在对方失忆基础上的卑劣希望……只要是思及这两个字,纪开云的心跳就不受控地加快。
那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那么能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另一个形象来让他认识自己?
比如一位可靠的故人、足以并肩的同道,更进一步,可以是……
下定决心,纪开云睁开了眼。
这确实是一步昏招。修为已满,机缘易得,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按岳初晓灵识的通明,他很快就会恢复记忆,过线的亲近很大可能会惹怒拥有记忆的他。自己的时间很少,况且……以那个人的性格真的会回应他吗?
“情爱”二字似乎一直与记忆中的岳初晓挂不上钩,但是现在他失忆了。理智之外,人的情感对于岳初晓应该是近于空白懵懂的。
空白懵懂……便容易受到引诱,染上本身没有的色彩。
纪开云自嘲地轻笑出声,好像是有些乘人之危,他已经足足二十三年没有这么任性地做过决定了。
一次,就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