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淮开出热闹的市区后, 很快驶入一道宽大的铁门,铁门后是大片宫廷般的建筑群,这些中式建筑与周围栽种的大片树植相得益彰, 看上去像极了某些收费甚高的景区。
与此同时, 车载智能屏幕传来一道粗沉的男声:
“淮少回来了,家主让您去书房等他。”
“他现在在哪儿?”
沈清淮微踩刹车,将车速放缓, 眼神扫过前面的几栋黑沉的古楼建筑。
男声回道:“家主和几位长老在议事厅。”
沈清淮踩一脚油门加速,直接驶向右手边的道路, 穿过层层高大阴翳的树丛, 停在了“宣事楼”前。
顶上厚重的牌匾, 投下的阴影将门前的空地覆盖, 车窗里一下子变得阴沉。
黑衣长发的少年刚停车,立马有好几个保镖上前开门护送、关门挪车, 为他引路。
沈清淮全程没有自己动手, 目不斜视, 直踏入眼前宫殿般的建筑。
楼内部虽然全部都是黑沉实木的装修,但沈清淮一路走过, 明晃晃的灯随之一盏一盏亮起, 反射在镶嵌的明珠, 用辉煌形容也不为过, 倒显得比外头还要明亮些。
一路来到扇三米高的大门前,保镖在前面止步, 见沈清淮想直接进去, 忍不住提醒一句:“家主正在议事, 您要不先等等。”
沈清淮知道他们不敢帮他开门是怕担责,便也没理会, 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淮少?”保镖们惊了一下,又不敢立马跟进去,只能在门外等指示。
漆黑的大门被倏地打开,正在议事的诸位长辈被打断,停下了话头,一齐看向门口。
从门外进入门内,仿佛是两个世界,走廊外是正常的顶高,但到了议事厅却是豁然开朗。
厅内做了挑高,打通上下三层,足有9米多的顶高,两侧堆满了高层的书柜,巨大的落地窗中心镶嵌着八卦木盘,窗外是一片茂密的树丛灌木。
阳光自镂空的八卦盘中心穿过,打在地上一圈的中式桌椅上,座位上每个人的脸在光下都显得格外白,各色神情在他们脸上,好似用笔画上去的。
“清淮?”
正位上,穿着一身赭色唐装,握着碧玉珠手持的中年人,在看见走近的沈清淮,有些意外地唤了他一声。
“你回来,怎么也不和我提前说一声。”
看到沈清淮没按自己的嘱咐去书房而是出现在这,沈岩虽意外,但他毕竟是一家家主,情绪一闪而过,恢复到之前的镇定自若。
沈清淮没有开口,只默默看着正位上的人。
一颗一颗捻着碧玉珠,语气平和舒缓,神态慈祥稳重,看上去就是一副庄严神圣的正义领头人模样。
沈岩取过面前的茶盏,举手投足间都是稳重优雅,仿佛如他本人一般,在外人看来无可挑剔。
沈清淮却在心底暗暗冷笑。
沈岩让他去书房,是想私下与他确认灵官度的事,换做前世对他百分百信任的沈清淮,自然会按照他的意思乖乖等在书房,然后乖乖把灵官度交给他保管。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沈岩抬头看了过来,原以为他一个眼神,对方会主动开口,可谁知沈清淮只是紧紧盯着他。
透过沈岩的眼睛,沈清淮脑海里浮现出前世的情景。
[遍布红木家具的书房内,沈岩面向窗户,光线将他的轮廓打在身后。
“做得不错。”
沈清淮静立其后,听到他的夸奖,眉宇间有了淡淡的变化。
“拿到全部了?”
沈岩转过身来,沈清淮摊开掌心,两道金色的符咒化作两片竹简,静静躺在手心。
“只有三分之一,这么说,你还得继续冒险。”
沈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沈清淮安慰他道:“岩叔放心,清淮一定会安全把灵官度全部拿回来。”
“好,好孩子。”沈岩听了沈清淮的保证,欣慰地笑了:“你可是家族全部的希望,我无比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听说你行动时,有个叫江珩的,对你产生了不小的阻碍?灵官度在你手上后,可记得小心保管,别被人抢了去。”
沈岩说话时,有意无意瞥向沈清淮的掌心:“家里保卫森严,看守众多,若是他对你不利,记得及时向家里求助,不要硬扛。”
沈清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竹简交了出来:“还是岩叔保管最为妥当。”
沈岩也没有推辞,笑得和蔼,眼中满是竹简上金黄的刻字:“好,之后的行动你自己多加小心,等集齐后我再还给你。”]
还给我,呵呵。
沈清淮目光落到沈岩手上的手串,临死前的场景随之浮现。
[完整的竹简悬浮在阵法上空,沈岩慢悠悠捻着碧玉珠手持,看着阵法里奄奄一息的沈清淮,声音依旧慈祥和蔼:“清淮,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沈清淮四肢呈现诡异的扭曲弧度,整个人躺在血泊里,意识模糊地唤了声:“疼……”
“疼就对了,毕竟你要是不疼,该疼的就是我了。”沈岩优雅地托起茶盏,惬意地抿了口茶:“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等你祭了外劫之后,我便能顺利接手传度成为灵官,也不枉我栽培你的十数年。”
濒死之时,生前所有记忆在此刻一一浮现,意外、惶恐、痛恨、害怕,无数情绪在此刻交织,沈清淮用仅有的一丝力气,用布满血丝的瞳孔望向沈岩:“……我父母,是被你杀的。”
“当然。”
沈岩笑得和蔼:“我只是你父亲捡回来的义弟,他不死,家产无论如何都不会轮到我,更不用说灵官度了。”
“沈清淮,你不过是我花几百万培养出的无欲无情的垫脚石而已,你又不会难过,也不用妄想有谁会来救你,你唯一关系好的沈惑,刚才还亲自打断了你的手脚,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赴死。放心,作为你的叔叔,我一定会帮你找好墓地。”
见沈清淮还有力气说话,沈岩默默给阵法添了把力,沈清淮有种浑身皮肤都要被生生扒下的感觉,痛到极致就是麻木,他彻底入劫,陷在里面无法自拔:“为什么……是我……”
走不出劫的人会彻底魂飞魄散,左右沈岩话里话外给沈清淮加了不少执,他是再不可能走出来,沈岩看着阵法即成,灵官度冒出刺眼的白光,发出十余年来最为畅快的笑:“当然是因为你好用又听话了……”]
沈清淮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一位家族女长老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清淮?你这孩子怎么只站着不说话,该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沈岩身边还坐着其他家族内的高层,虽都是长老之位,但都是与沈清淮沾亲带故的一些亲戚,不一定有能力,但一定有血缘关系。
作为家族的老人,平日里的大小要事都会凑在一起商议,明面上同心同德、发扬沈家,但实则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周旋。
因此,沈清淮才会选择在议事会上直接现身。
有好东西,当然要大家一起分享。
“什么?难道你没拿到灵官度?”说话的人坐在沈岩左手边,沈清淮认出他是沈惑的爸爸,名字好像叫沈祎。
他们父子二人与沈清淮这一脉的关系要追溯到三代往上,分支中的旁支,远房中的远房,运气好被接纳进沈家,混了些地位资源,但在风水数术上毫无天赋,常因此落人口舌。
沈祎之所以让沈惑跟着沈清淮去平阳老校区,也是迫切想向其他人证明自己和自己儿子,沈清淮和沈惑关系好,要是沈惑运气不错,说不准沈清淮把灵官度送他也不一定。
沈祎算盘打得响亮,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意图,只是都在暗暗看他的笑话,没有人戳破罢了。
灵官度对于传度人的要求甚高,整个沈家能达到要求的只有沈清淮一人,旁人就是想抢也抢不来,更何况沈清淮还是家主的唯一血脉。
所以在场的人中,除了沈岩,只有沈祎关心灵官度,还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好奇看向沈清淮。
沈岩的目光微沉,对沈清淮的示意再明显不过。
——压下此事,稍后私谈。
但沈清淮却在心底笑了笑,直视沈岩的双眼,淡淡道:
“拿到了。”
“拿到就好啊,你半天不说话,害得我们大家伙儿都吓死了!清淮,干得不错!不愧是沈家的希望!哈哈哈哈哈哈……咳。”沈祎笑了几声,回头见沈岩正在看他,他咳了一声,默默闭上嘴。
沈清淮拿到灵官度,这事在众人眼里不算意外,沈祎的表现却显得过于激动,惹了家主不高兴了。
那位女性长辈见状,笑了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长辈得有个长辈样子,说话做事还不如人清淮稳重。”
沈岩微微摇头叹气,默认了她的话。
沈祎小声反驳道:“我这不是替清淮高兴么。”
高兴的又不止你一人。
沈岩放下碧玉手持,端起茶盏,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浅抿一口。
他思考了一会儿,许是管家没知会沈清淮,不过就是大家知道了问题也不大。
于是沈岩夸奖了沈清淮几句,让他先离开再说。
然而沈清淮却再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思:“清淮还有一事想问过岩叔。”
沈岩刚拿起碧玉手持,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捻过三颗珠子,道:“什么事?”
沈清淮伸出手,摊开掌心,两道金色的符咒化作两片竹简,静静躺在手心。
“灵官度,还是岩叔保管最为妥当。”
此话一出,原本喝着茶、靠着椅背、窃窃私语的众人,忽然都停了下来,下意识挺直了腰杆,盯紧了两片竹简。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沈岩莫名有种心思被人猜中的危机感,他眼神里显然有些捉摸不定。
沈清淮面不改色,将上辈子沈岩说的话,一一还回去:“灵官度在我手上后,招致觊觎,万一被人抢了去。沈家保卫森严,看守众多,岩叔向来不涉足外界,交给您保管,最安全不过。”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
“你……”
不待沈岩开口,其他人面色就已经急切起来:“清淮,你当真要把东西交给家主?”
沈清淮语气坚定:“是。”
“可你才是家族定下的传度人,你就这么把东西交给一个外人?”
“岩叔对我而言,并不是外人。”
“拉倒吧又不是亲的,谁不知道他是……”
“我父母去世后,是岩叔一直照看我,他待我一如亲叔侄,交给他我信得过。”
“不行,我不同意!”
沈清淮和诸位长辈几乎都要吵起来。
沈岩的脸色也比刚才要青了不少。
沈祎的反对声是最大的,要知道在他们眼里,沈岩严格来说根本不算沈家的人,亲疏关系连他个远房都不如。
众人看重沈清淮和他的血脉,东西放他那里,所有人没有意见,但要是让一个外人轻易拿到,那么在场的所有人不比沈岩有资格?
原本这个所谓家主之位也只是暂时的,到时间还是要让出,但眼下看来沈清淮似乎是被沈岩给洗脑了,竟然想主动让出这一切,那就别怪诸位伯伯婶婶动手了。
“你要是敢把东西交给他,惑儿手中你父母的遗物,就别想拿回去!”
沈祎瞧准了沈清淮的软肋,果然让他生出一丝犹豫。
那位女性长辈趁热打铁:“清淮一定是累了,还是回去歇息想想清楚,毕竟你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唯一留下的也就那只箱子了。”
众人纷纷附和。
沈清淮眼神扫过诸人,将他们的反应一一记在心底,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他这么一闹,已是将石子丢入了这一潭静水中,其下已是暗流涌动,对于众人而言,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灵官度保持在他自己手里,不可落入其他人之手。
沈岩就是想要,不止现在,就是之后也很难从他手里拿到了。
沈清淮给在场每个人,都撕开了一个口子。
“岩叔?”
沈清淮拿不定主意,开始向沈岩求助。
估计沈岩也后悔当初没阻止沈祎把遗物拿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吧。
被数十双眼睛盯着,沈岩恢复了下脸色,沉默一阵。
碧玉珠捻过五颗,沈岩缓缓开口:“清淮是家族认定的传度者,除了你之外,任何人无权拥有灵官度,包括我在内。”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点头,看沈岩的眼神汇成一句“还算识相”,但到了彼此的眼中,却又各自警惕起来。
原本就隔着一定距离的椅子,在此刻界限格外分明。
沈清淮张了张嘴,好似还有话想说,沈岩适时打断:
“好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沈清淮本来也没想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将灵官度收好,微微躬身,继而走路有些不稳地离开议事厅。
厅外的保镖见他无事走出,也跟着松了口气。
沈清淮走后,那些长老们互相交递了个眼神,也纷纷起身离场。
沈岩坐在正位上,看着他们一个个顾自离开,指腹下的碧玉珠似乎牢牢粘住。
这时,他注意到沈祎还没走。
右手侧书柜后随即又绕出个人影。
沈惑比沈清淮先回到沈家,打听到沈岩在开会,就先等在了一旁的休息室内,在会议结束后他才走了出来。
看到自家爹也在,他更是委屈得跑到沈岩面前告状:“家主,清淮刚才说的不无道理啊!”
“你都听见了?”沈岩放下碧玉手持,伸手去取茶盏,沈祎却先一步将茶盏恭敬递了过来。
“刚才清淮的一番话,已经动摇了其他人的心思,估计过不了多久,沈家内部就要乱了。”短短时间内,沈祎说话语气与方才完全不同,像变了个人似的。
沈岩接了茶盏,看向沈惑:“这一趟发生了什么,你先跟我说说。”
沈惑于是把在平阳校区内发生的事简略汇报了一遍,却着重提到了一个人:“那个叫江珩的,我看是故意勾引清淮,想借机抢走灵官度,清淮虽面上还在与我斗气,但还是分得清里外人,家主刚才就应该听清淮的收下东西。”
沈惑的心计还停留在如何笼络沈清淮上,对治理家族的弯弯绕绕没有他爸看得明白,只能说点自己的想法。
沈岩却没正面回他,喝了半盏茶后,问了句:“清淮的腿可是受了伤?”
沈惑点点头:“有,我和他在一起时还没伤到,是在和江珩独处之后才有的,我看就是那小子干的!”
沈祎听二人说话,一直觉得江珩这个名字很耳熟,沉默着思考了半天,忽然想起道:“这个江珩,我好像知道是谁。”
“怎么说爸?”沈惑看向沈祎。
“我也记不清多少年前,那时你还小,听说在s市有个身手不一般的散修,我那时好奇就去会了会。”
沈祎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很深的伤口:“他确实很强,但好在那时我带了不少人,就捡回条命。”
“那个人是谁啊?后来呢?跟江珩有什么关系?”沈惑一直知道他爸手上的疤,但却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忘了他叫什么了,被我带的人打死了,好像是那姓江的师父吧。”沈祎回想了下,道:“他和你差不多年纪,脑子倒比你机灵,喊来了聚集在那儿的其他散修把他救走了,还放言有朝一日要报仇,小小年纪有这么大气性,早知道当初就该追上去。”
沈惑总觉得他最后一句少了三个字。
沈祎不得不承认,那散修手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其中一件就被他放在了新收的村庄里镇煞。
提到自己那座新占的村庄,沈祎就忍不住皱了眉。
那座村子不知道为什么,煞气久除不尽,原本他就不是很懂风水术数,手底下的人也都能力有限,区区煞气解决不了,传出去尽遭同行和沈家人笑话。
短短几日内,派过去的人已经死了不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祎在这边头疼着,沈岩忽而开口道:“既然你认得那小子,处理他的事就交给你去办。”
“啊?但是家主,我最近有点忙不过来……”
沈祎自己那边就焦头烂额,再让他想办法去弄死一个散修,这里头的人手、符箓消耗,这……等等!
他好像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沈岩望过来之际,沈祎忽而改口道:“放心家主,我一定解决了他,只是这其中的人手、符箓消耗……事关清淮,你看?”
沈祎比了个数字,沈岩瞥了一眼,捻了捻手持,点点头。
沈祎咧开嘴笑了,又给沈岩添了茶。
沈惑没懂他的意思,凑到沈祎身边,悄声问了句:“爸,想到什么法子了?”
沈祎先向沈岩告辞,拉着沈惑边说边往外走:“咱家新盘的那块村庄,不是煞气镇压不住么,不如借此机会向外头请些能人异士。”
“爸的意思是,找江珩?”沈惑了然,十分赞同得点点头。
借煞气杀了江珩,不费吹灰之力,而如果江珩处理了煞气,父子俩没了烦心事不说,还能将其瓮中捉鳖,传到其他长老耳边,也可以解释是计划而已,并不是父子俩实力不够。
这计划堪称完美。
“但若是江珩不来呢?”沈惑唯一担心这点。
沈祎笑了笑,摇头道:“他想报仇,想拿回他师父的东西,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不来。”
沈惑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还得是爸。”
父子俩一唱一和地走出议事厅,一路谈笑着走到门口,外头早就有车等候,保镖们护送他们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将他们送离。
议事厅大门外,一身黑的沈清淮从阴影里走出,瞥了眼仍在厅内喝茶的沈岩,无声离去。
锃亮的车身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开了约十分钟左右,绕过几栋古楼般的建筑,沈清淮回到了自己住的那栋楼。
整栋楼外在与其他的一样,都是仿古式,但内里却又是带有设计感的现代古式装修。
沈清淮进了电梯到五楼,回到自己卧室,管家告诉他出门前留在房内的手机响了。
沈清淮的眸色亮了亮,于是回到房间,查看了桌面上的手机,按下电源键,屏幕上便显示出一条两秒的未接来电。
“打来了又马上按掉,是怕我接上么。”沈清淮转身坐上柔软的床,点开通话,记下了那串陌生号码,备注大尾巴狼。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一边,起身走进浴室。
而几个小时前,江珩摁掉拨打,陷在沙发里,盯着手机发呆。
恩?我在干什么?
我刚才是在给沈清淮打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