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乎老板娘的意料，那位年轻人一步一步踏下了阶梯，修长白皙的手握着剑，步履无声，靠近了那三个蒙面的男人。
老板娘心跳都停了一拍，唯恐他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不但无法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反而会伤到他自己，当即想要出声。
“……贩仙骨？”岳初晓打量了一番正在哭闹着要回家的孩子们，转头询问男人。
虽然他们嘴里说着要回家，但言行举止都乖顺地在某个范围内，完全不似孩童捉摸不定的个性。
况且那些孩子装扮不同，有些从里到外都是破旧的麻衣，有些锦衣被剥去罩上粗布，也能从领口看到没有被藏全的华贵面料，显然来自不同人家。
但无一例外，在岳初晓的眼中，他们周身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灵气，是身具仙骨的象征，有踏上修行一路的资质。
据他所知，世间有一些法门能将他人的仙骨化为己用，像是曾经的“孩儿命”，用以炼器，用以养身。
就是不知道这些孩子被掳走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老板娘来不及阻止，立刻转身前往厨房，生怕因为这位房客鲁莽轻率的举措遭到波及。
蒙面的男人扫了岳初晓一眼，见他一双杏眼柔和，周身气质无害，修为是看不出来的浅薄，于是哪怕他握着一柄剑也判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修为低微。其中一个摸了摸唇，轻佻冷笑道：“还是个小美人，哪来那么多好奇心——”
下一刻，说话人的头被按住砸碎了桌面，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丝声音，连挣扎都被完全压制，木屑飞溅，血液漫出。岳初晓随意舒展了一下手臂，还是之前的平静语气，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贩仙骨？”
他行走在外很少出手，自年少就养成了控制灵力的习惯，能移山填海之力蕴于方寸之间，不必引人注目便可达成目的。
唯有被他捏在指掌中的人，才知晓那份力量的厚重。
另外两个男人下意识抽刀，却在刚刚意识到危险之际同时失去了行动能力，难以想象的巨大威压泛开，如同整个天地正正好压在二人身上，将支撑身体的骨头压得粉碎，
修为低一些的那个当场眼一翻晕死过去，剩下那个刚刚濒临昏迷，被眼疾手快的岳初晓扼住脖颈强制清醒：“我不想吵到正在休息的其他人，所以请小声一些回答我的问题。另外……”
他垂眼看了下被自己敲碎的桌子，抱着些歉意对着角落目瞪口呆的老板娘说：“损坏桌子的钱由他们出，”
气势汹汹的一行人完全被镇压后，男人蒙住面的布被随手扯下，露出一张惊惧的面庞，其貌不扬：“你、你是——”
他从未听说过仙门有什么人达到了一念凌霄的境界，恍惚间连自己的生死都分不清了，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是三途，只留下了乞怜的本能。
“或许还没有到你提问的时间。”岳初晓丢开他，用了几个清洁的咒法擦拭自己因为碰到这些人而沾染的污秽。
男人仰倒在地，眼瞳颤抖，回想起他刚刚连续的两个问题，好不容易找回一部分理智：“我，我们是受人之托。”
“哪里来的孩子？”
“买的，爹娘卖的。”男人目光游移，在孩子中逡巡片刻，飞速瞟了眼哭闹的孩子中最安静呆滞的那个，神情一振，回答道。
在他的认知中，买卖与强行拐骗还是有区别的，而前者罪行似乎比后者要轻很多。
而确如所想，男人们为了控制这些孩子又不影响孩子体内的仙骨品质，用了一些迷幻的手段模糊了他们的认知，即使哭闹也只是吵着想回家，宛若一般的思家孩童而非遭受了掳掠。
大多数阵法灵术对于岳初晓来说不过粗陋，只消简单地触碰，便可轻易解除。
那些孩子眼中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清明，在环顾四周陌生景象后纷纷面露惊慌，开始哭喊着要找父母和归家。
唯有一开始被男人注意的那个孩子依然一声不吭，男人连忙指着他：“一两银子，我可是给了他爹娘钱的！”
或许是常年久居山中，没有像阿珥那个丰富的与人打交道的经验，有些时候岳初晓真的很难以理解这些人在想些什么。
莫非得到了一两银的许可，就能随意处置他人性命？
何况其他孩子也是掠来的，又不是只说出这一桩事的实情就可以免去其他罪责。
懒得与这样的人多计较，岳初晓与前来查看残局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请她就近将无曲派的修士邀来缉拿这些贩卖仙骨之人并送这些孩子回家。
快速做完一切后，此时天将明，宜动身，岳初晓确定三个男人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转身上楼去带两个孩子回山。
走与回时明明都放轻了脚步，在楼下处理“贩仙骨”时也特意收着声音，还落下了隔绝外界吵闹的阵法，却没想到那个叫纪晗的孩子依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垂着眼目光放空，正坐在床沿发呆。
岳初晓将门无声带上，从敛息状态走出，轻声问他：“怎么了？”
听到熟悉声音的一瞬，纪晗攥紧床帘的手指松开，不好意思将发白的指关节藏到背后：“睡醒了……”
应该是还没有适应突然变化的生活，再让他们跟着自己在外流离恐怕不是个好主意，需要尽快将两个孩子带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中。
“饿了吗？”纪胧病堪愈，也需要一些食物果腹，岳初晓便打算先唤醒她，让俩兄妹吃一些东西。
刚刚老板娘在准备给受惊的孩子煮一些热汤面，可以给纪晗和纪胧也买两碗。
无曲派来人比他们想象的还慢，老板娘已经将消息递出去了，却许久没有人来处理。
破损的桌子与血迹被一同清除完毕，岳初晓带着两个收拾好的孩子下楼时，正看见老板娘给那些惊魂未定的孩子一人发了一小碗面。
岳初晓控制了力道，第一个挑衅的男人还没死，和他的同伴一起被老板娘拖到了角落，省的碍眼。
睡久了还迷迷糊糊的纪胧被哥哥牵住手，一步一步跟在他的身后，还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东西，揉着眼睛软声道：“兄长，我做了一个梦。”
但是梦中她见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纪胧直到同样捧起面碗都没有想起来。
老板娘拨了烛花，让堂间更为明亮，又擦了擦头上的汗，没有停下忙碌，而是找出了纸笔开始一个一个询问这些孩子的姓名籍贯，方便之后送他们回家。
岳初晓听着那些用稚嫩童音报出来的不同地名，在识海中画出了一条灵脉的形状。
根据蒙面男人的话，或许在世间不同灵脉处也有他们这样的人，搜罗绑架有仙骨的孩童。
“……孩子，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那边老板娘问到了最后一个孩子，他却不愿说话，也不吃东西，一双大得过分的眸子恹恹垂着，手捏着筷子不动。
老板娘换着方式和语气重复了好几次自己的问题，担心他可能是之前受到刺激“被惊了魂”，找到岳初晓：“仙长，他不会被打坏脑袋了吧？”
岳初晓没有在他身上看出不对，又想起恰好是这个孩子被指着信誓旦旦说是“父母卖的”，猜测或许是他心情糟糕才不吭声。
“他回去说不定也会被卖掉……这样不是办法。”老板娘得知后皱起眉，怜悯地望了他一眼。
但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收入交完税收发完工钱后就所剩不多，况且一生未婚未育，眼下并没有多养一张嘴巴的准备：“要不直接送到慈幼局去？”
哪怕条件一般，毕竟也能给一口饭吃，长大些再找份工打打，依然能养活自己。就是有些可惜这孩子的仙骨，慈幼局条件有限，想必不能支撑他求仙问道。
言语间，几个孩子不知为何打闹到了一起，其中一个撞翻了不说话孩子的碗，被浇了汤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板娘叹息一声，手忙脚乱去擦拭弄脏的桌面和衣服：“所以我不喜欢带孩子啊……”
不说话的孩子听见了她的话，如梦方醒，低声说出了走入客栈之后的第一句话：“我不想回去。”
他一直垂着的眼睛抬起，惶惑无助地左右盼寻片刻，再次垂落。
纪氏一族是名门，卖儿鬻女之事一向距离纪晗十分遥远，他从岳先生与老板娘的对话中明白了什么，又第一次见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孩童不愿回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失去的故里，当下生了两分境遇相似的同情。
“那你想去哪里呢？”纪晗问他。
那孩子没有理会大人，却肯搭理与自己一样年岁的孩子，看了纪晗一眼，摇摇头：“我不知道。”
“……”岳初晓看着两个聊起来的孩子，原本的想法产生了变化。
他还没有养过这么小的孩子，但根据很久以前养猫猫狗狗的经验，小孩子应该也需要同伴。
纪颖入门时早已成年；何遇安生性内向少言；杨延会自己出去玩、成亲也早，岳初晓则根本没有担忧过他会孤单寂寞。
是不是该给纪晗纪胧另外找个玩伴？反正决定了交给杨延教养，也吵闹不到自己头上。
思索间，岳初晓目光移至刚刚和纪晗自我介绍说叫“孟三斤”的孩子，自他眸间看出了他天赋所在正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开始烦恼杨延不会瞳术，到时候还需要自己教授功法。
但一切设想最根本的一步尚需要踏出，岳初晓唤纪晗：“小晗。”
纪晗“唰”地扭头：“岳先生？”
“帮我问问这位小孟阁下，他有仙骨，如果无处可去愿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入山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