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珥喜欢纪颖，如果硬要问为什么，她会在思考后认真回答：纪颖像妈——啊不是，像姐姐。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回答是被纪颖本人听到的，而不是被岳珥她哥听到的。不然的话，某只剑灵还会再挨一顿分不清辈的教训。
所以喜欢，所以纪颖在山间修炼的这段时间岳珥一次也没有独自下山。纪颖在山间打坐修炼，岳珥就陪在她旁边看话本嗑瓜子。纪颖要去尘世过问心劫，岳珥就粘着她带她去人间最有趣好玩的地方。
她珍惜这短短几十年的相伴，并在目送纪颖飞升之后转头哭得乱七八糟的。
与天道相关者都会在渡劫一事上碰到殊遇，比如身为代行者的岳初晓，便会在一次次修为晋升后迎来形同虚设的雷劫。
许是生来就到达过顶峰的原因，天一暗再一明，他就到达了下一个境界。
而纪颖从入门便是按照成为天道之法教养的，与岳期缘不同，她修行并不会有雷劫，只有问心劫。
成为天道者必将与世间合为一体，于是淬炼身体的雷劫不再成为考验，如何为道的问心方为真章。
这个逻辑乍一听的确很对，但岳初晓总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什么。
他将自己如何拥有灵魂、如何被岳期缘带往人间又是如何与容砚周旋告知了纪颖，她生而为道，又离飞升仅一步之遥，想必能从自己看不到的视角去观察这跨越七百余年的一切。
岳珥伏在纪颖膝上睡觉，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听力已经被兄长封住。纪颖细心将她的鬓发梳理整齐，对师父摇了摇头。
她或许不是不知道，她是不能说。
正如天道附加在自己身上那莫名其妙的禁制，有关这个世界最玄妙之处的事往往不被许可述诸于口。
岳初晓并不强求，转而提及那名至今没有和自己碰面的魔头：“……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还得杀了他。”
作为天道身外身的绝大多数束缚均已通过容砚转移，只留下了“杀死不该诞生的魔头”这一无法割舍的强令。
这纪颖倒是知道，数次问心劫早已赋予了她与世间的一定关联。纪颖促狭一笑，安然道：“让他等着吧，说不定他还会主动来找你。”
这是他们相伴的最后一日。
第二天，在最后一道问心劫落下之后，纪颖白日飞升，走前抛给了师父一个木盒。
岳初晓望着云上，耳边是岳珥悲戚的哭声。他垂头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片从桃树上摘下来的叶子，用灵力附上了两个字——
法则。
桃叶在离开木盒的一瞬间化为齑粉，所有怪异在刹那得到解释。
岳初晓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容砚会刚好在他诞生之际飞升失败，正好卷走他半个位格与周身灵力。
为什么恰好有相当资质的岳期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将他带入凡尘。
或许他能顺利将三途神树的一枝树枝带出三途、遇见生而为道的纪颖等等都是因为——
法则不允许失责的天道、忤逆的三途存在，但是它无法直接干涉，于是，它选择了引导。
法则无言无声，但充斥在世间的每个角落。
世人皆渴望飞升，只消一点点拨，容砚自然会将不允许入纳霄的禁令抛之耳后，冒着陷入他人陷阱的风险，径直进入自己最有可能飞升的地方，并正好在陨落之际掠走新生纳霄之主的位格。
岳期缘作为可能的天道候选人，恰好能借他师父的东风将此人送到刚刚失去力量的纳霄主面前。
被仔细照料的纳霄主浸染凡尘，想必能生出抗争天道追逐自由之意。
有什么能比天道的身外身更适合谋划更替天道的事呢？
就连失误产生的三途新神也可以靠他来弥补。
带出新枝，留在人间，不就是为了将三途拨回正轨么？
漫漫一生间，他自以为是与天道对弈的执棋者，机关算尽去寻觅新天道登位的一线生机……不过也只是被法则选中的棋子罢了。
岳珥哭得眼花，朦胧的视野中却发现兄长在笑。她赶紧止住哭声，再三确认兄长的确在笑后斟酌语句，小心翼翼问道：“哥？你在笑什么？”
岳初晓笑着回答她：“我在笑我自己。”
岳珥觉得她哥疯了。
她被吓得一连数月没有出门玩，一直在各个角落观察岳初晓的情况，生怕他出什么大问题无人看管，酿成大祸。
岳初晓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只能随她去。
纪颖说，那位生于灵脉失衡的魔头会主动来寻自己，但是岳初晓实在无聊，还是决定出山逛逛，万一遇到了呢。
岳珥举着几簇树枝遮住自己，鬼鬼祟祟地蹲在山门边上：“哥，你要出门吗？”
岳初晓觉得这个妹妹才是一直疯疯癫癫的：“你自己去玩，别跟着我。”
岳珥一把丢开那些树杈子，叉着腰问他：“为什么不带我，你要去干什么？”
“去找茬。”岳初晓言简意赅，“你来帮我吗？”
岳珥就知道自己一向温和的兄长疯了：“你为什么要找茬？你要找谁的茬——不过我当然会帮你，我不帮我哥我还能帮谁？”
闻言，她一向温和的兄长露出了一个微笑：“阿珥，当然是找你的茬。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打你了。不过既然你说过会帮我，不如先打自己两下吧。”
岳珥沉默着注视岳初晓，终于接受了他没有疯的事实，失望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再见，哥。”
“再见，阿珥。”
岳初晓先是溜达到了以前埋三途神树树枝的地方加固了封印，随后继续游荡。
先前寻找候选人的时候至少还有沿着灵脉的方向，眼下天道所憎恶的那位魔头完全没有线索可言。
岳初晓依旧按习惯收敛起周身灵力伪装成凡人模样混迹于人群中。一般而言，归属于某家仙门的城镇在市井中更容易打听到一些消息。
但那位魔头将自己的足迹隐匿得很好，连一丝古怪都没有留下。
岳初晓点了一壶茶，听了半天“星湖医悬壶济世”“锐霜一剑定九州”“引虹诛邪肃乾坤”，面无表情地放弃自己愚蠢的想法，起身离开。
走前他与一位叫卖话本的小贩擦肩而过，被热情地拉住推销：“这位公子，要不要看看话本，虽然是几十年前在大城清至流传的了，但胜在便宜啊。”
岳初晓目光从话本封面装神弄鬼画的鬼怪上略过，拒绝了小贩的推荐：“谢谢，我不识字。”
小贩：“……”
没想到以他眼光之毒辣，也会有看走眼的一天，这个青年看上去气质不凡，竟然……竟然不识字！
和岳珥学的这招非常好用，岳初晓轻易摆脱了小贩，孤身往城外走去。
夜色渐晚，离城越远所遇到的人也就越少，他不知走出了多远，哪怕随山势往上行，以他的目力也再也看不见先前城中的灯火。到了月上中天，空旷安静的山道只剩下了岳初晓一个人的脚步声。
以及一道微弱的求救声：“救命……”
岳初晓停住脚步。
隔了许久，那道声音再度出现，想必声音的主人需要积蓄许多力气才能发出一声求救。
岳初晓向来不爱管闲事，只是反正无事可做，索性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在一处山崖发现了一个摔断腿的老人。
他将老人带出来，用灵力治愈了他的断骨，老人缓缓恢复神智，见是一位仙人相救，又激动地差点喘不过气。
岳初晓稳住他的气息，老人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他是镜林人，姓何，是要去镇上卖家里磨好的镜子的，不料路上遇到了劫匪，不仅身上的钱财与镜子都被洗劫一空，还被打晕丢到了山崖下。若非仙人路过，以他的虚弱想必会死在今夜。
老人千恩万谢，嘴上说着无以为报，却在岳初晓确认他无碍时拽住了仙人的衣角。
“老朽年事已高，能不能请仙长送老朽回去，老朽必定倾力回报。”
岳初晓看着不过五六十岁的凡人在自己面前称老，也不多计较，随口应了，带着他就往老人指的方向赶。
一路上老人生怕冷场，一直在絮叨：
“我们村啊，别的没有，只有一面镜子出名，做的好的一面镜子就是一家人整整一代的生机。”
“就是可惜这些年矿石少，村里人费劲干也出不了多少……我家好不容易做出来两块，谁知道会遇到强盗呢。”
“要是早点遇到仙长您就好了，哎，可惜。”
“仙长，你为什么不说话？”
岳初晓正在破风，扫了他一眼，冷静回答他：“我是哑巴。”
何姓老人懵了，沉默许久才壮着胆子问：“仙长，请问‘哑巴’是何意？”
“恕老朽愚笨，只知道‘哑巴’有不会说话的人的意思……”
“哦。”岳初晓说，“你当我不会说话就行了，顺带一提，你还能当我是聋子——就是听不见的意思。”
何姓老人：“……”
原、原来是仙长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意思。
在老人明白以后，岳初晓得以安安静静地结束这一段路，将老人放在村口后，这一场意外的旅程总算结束了。
岳初晓刚想离开，却听见老人疑惑地喃喃道：“那边是……谷场？为什么那么亮？”
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叫喊传入岳初晓耳中。
老人原本掏耳朵的手一顿，听出叫喊的声音主人，大惊失色地甩着步子往谷场的方向跑去，一点不见先前虚弱到要岳初晓送他回家的样子。
刚跑出去几步，老人突然想起还有个仙人的存在，回首恰好发现他还没来得及走，连忙赶回去抓住岳初晓：“仙长，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老人唯恐岳初晓丢下他，整个人都像要挂在他身上那般，岳初晓别无他法，只好答应，让他撒手。
何姓老人一边带着岳初晓往谷场方向赶，一边紧张地自言自语：“别造孽，别造孽，别……”
整个村庄几乎都空空荡荡的人都挤在谷场，偶尔几个人看见了老人，也只是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了一番他，随即摇头叹息。
谷场情况落到岳初晓眼中的瞬间，他看见一堆被草草堆积在一起的柴火，以及一个被绑在上面的孩子，衣不蔽体，满身是血，蓬头垢面，正是他在不停叫喊。
没有语义的嘶吼从孩子口中不断涌出，岳初晓目光下移，看见了柴堆前堆积的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杀害他们的人一定怀着滔天恨意，才会将尸体的面部剁得稀碎。
不少人明显觉得那两具尸体的死状恶心，又舍不得热闹看，硬是挤在谷场周边，窃窃私语着经过。
“……看，老何回来了。”
“可怜见的，那是他侄孙子对吧？”
“笑死人了，侄孙子能干出这种事，他这个做大爷的也见不得是什么好人。”
何姓老人颤着手去看地上两具尸体，快要碰到了又不敢看，急急忙忙地问边上的人：“他杀的？”
村民睨了老人一眼，点点头：“你这侄孙子出息，半夜拿斧头砍死了亲爹娘，怎么老何，你来点火？”
老人急得跺了跺脚，扑过身抓住人群中正在听村人对事情经过评价的岳初晓，跪在他面前哀求：“仙长，您救救我侄子和侄媳妇。”
两具尸体生机断绝已久，岳初晓拒绝：“我不和三途抢人。”
那个孩子虽然一直在嘶吼，但依旧在仔细听其他人口中的言语，老人“仙长”二字出口，他骤然收声。
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瞳抬起，死死盯住岳初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