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回来了。”少女身形高挑，面容俊秀，守在结界口，笑嘻嘻地朝归来的兄长撒了一把清香的花。
岳珥站在略高的上风处，岳初晓猝不及防被拍了一脸带着叶子的花瓣，沉默片刻，指责道：“你又折腾我种的灵草。”
他出山寻找岳期缘残魂的时候也在寻找合适的天道继任者，与此同时往往会路过一些珍贵而稀少的灵植，带一些回来种种也是顺手的事。这是一个过分漫长而孤独的过程，培育一些不会言语的植物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放松。于是两百年间，他把半座山的植物都换了一遍，在这段时间内，经常有无辜灵草惨遭岳珥毒手。
小时候的破坏是有意无意，懂事之后倒也不能全归责于意外：有时是帮忙浇水浇多了，有时候是自告奋勇来移栽把茎掐断了，甚至有一次被温文绊倒，一口吃掉了岳初晓等了一个月才摘回来作种子的灵果。
“不不不，全是它们自己掉下来我才捡起来的。”岳珥摆手，擦了擦干干净净的眼角，没有一滴眼泪，“哥你好狠的心，说不带我就真的不带我，害我无聊得要命，只能守在你那堆灵草那里捡叶子。”
岳初晓并不心软：“你还记得为什么我不带你吗？”
岳珥心虚地对手指：“……记得。”
她上次和岳初晓一同出山游历，兄长照例去转转有没有花花草草能带回家种，岳珥一下没被看住，在凡人堆里撒欢，被当成憨儿后骗去黑酒坊当了小工不自知，还美滋滋地为善于识人的老板着想，费大劲扫地擦窗，甚至还半夜不睡觉抓酒坊里的老鼠，丝毫没感觉自己在被压榨。
岳初晓放空地拔了会草，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妹妹流落在外时，她已经打翻了酒坊存放的所有酒，正在房顶上抱头鼠窜，躲避暴怒老板的鞭子。
岳初晓将身上带着的东西掏了个干净才赎回妹妹，为让她多长点记性，就罚她下一次不许出山。
“下次还会被骗吗？”
岳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会不会。”
岳初晓盯着她看了一会，摘下挂在自己衣领上的花瓣，拎出一个食盒：“给你。”
琳琅满目，是她爱吃的糕点。
岳珥欢天喜地接过来：“谢谢哥。”
岳初晓捏捏晴明穴：“我有事闭关，待会你自己出去玩。”
“什么？”岳珥愣了愣，按住疯狂上扬的嘴角，“我真的可以一个人出去了吗？”
岳初晓不想重复：“两百岁了，这次别想找我捞你。”
能出门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兄长任何要求岳珥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应，除了……
她腆着脸比划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岳初晓垂眸看了一眼满地的花瓣。
岳珥默默收回手，拎着食盒，背着温文溜达溜达出门了。
结界内一下安静下来。
岳初晓叹气，沿着路往山上走。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但自己身为剑主，在两百年间攒下的修为早已超过了飞升所需，若非身为天道身外身被限于凡间……不管怎么说，阿珥修为与剑主有关，岳初晓相信以灵脉衰退后现在的仙门水平，没人能伤得了她。
除非是那位混迹人间的“魔头”出手。只是那位似乎非常谨慎，两百年里与自己一次照面都没有打过，更是销声匿迹一般，没有半点存在的迹象。
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去找岳珥的麻烦。
岳初晓想了很多，顺便将这次带回来的灵草种好了，才走上山崖，在深渊旁坐下。
这些年他几乎踏遍了天下，却依然没有找到岳期缘最后一片残魂，也不知道是已经消散了，还是掉到了什么地方。
好几年没有踏入三途，也不知道岳期缘现在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他最好还是别再留在三途。
山崖边生长的那株白衣蓝不知道更迭了多少代，已经开成了一片。当年从三途带出来的神树断枝正扎根在一处灵脉，被层层阵法守护。
岳初晓伸手摘下一片白衣蓝的花瓣，没有拈住，风将轻盈的小花吹向了崖下，白蓝色打着旋湮没于黑暗。
岳初晓看了一会，轻车熟路地跳入三途。
两百年里每隔几年他都会带着找到的碎魂去三途，为了瞒住岳珥他们家边上就是三途，岳初晓想了很多理由支开她，这次连放她一个人出去玩的事都做出来了。
没办法，以那丫头的性格，还真会跃跃欲试去闯一闯三途。
三途有什么好的，说实话，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和容砚再打交道了。
曾经岳期缘口中性格绵软温柔的师父不知道是在引虹宗藏住了疯癫的本性，还是在三途改变了性情，总而言之，她现在是一个糟糕的对话者。
或许因为岳初晓是唯一能进出三途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三途多了一位神灵的人，容砚总是喜欢拉着他说话，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权能。
左不过是折腾那些可怜的魂魄。
三途没有大的改变，岳初晓娴熟地找到合适的树根落脚，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权作问候。
容砚两百年前尚有清楚的人型，不过下半身被笼在红裙之下，估计已经与三途神树长在了一起。如今她红裙已遮不住长在树皮中的腰部之下，虽说行动受限，但神树亦是她的躯体，无数树枝一样是她的手足。
今日容砚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她似是被岳初晓吵醒，睁开眼，眸色黑沉，见岳初晓两手空空，蹙眉：“找到岳期缘最后一片残魂了？”
“没有。”岳初晓落点找得不错，加上身高，恰能与容砚平视，“我是来带走岳期缘的。”
岳期缘离开，自然意味着岳初晓会留下他的位格。容砚没有理由拒绝，瞥了他一眼，抬手，一根树枝顺从地伏到她身边，从叶片中掉出一个魂魄：“是你没有找全，与我无关。”
“自然。”
她压抑着烦躁与不耐：“位格给我。”
岳初晓伸手，神树的树枝卷着岳期缘的魂魄欲交到他手中，却在临近时停顿住。
容砚长发凌乱，眸色难得清明，不解地问他：“你可是小天道，究竟为什么要执着于岳期缘这么个人？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可是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没有为什么。”岳初晓说，“我记得就够了。”
她其实对这个问题一直都有好奇，长久以来的期待没有得到预想的满足。树枝带着对这个回答的不满丢下岳期缘的魂魄，刺穿了他的掌心，收走了最后的位格残余。
……不对。
容砚抽走树枝后岳初晓用灵力愈合伤口，心下一沉。
天道刻印在他身上的掌控没有随着位格的散去而消失，最深的那道痕迹没有淡去——他必须杀死天道创造自己时所憎恶的那位“魔头”。
这是天道给他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也是最后一个。
烦躁压抑在心底，岳初晓带着岳期缘想要离开，却被几条粗壮的树枝拦住了。
“容砚，你要拦我吗？”他抽出尔雅，冷声问道。
容砚迅速检查了自己的状况，难以置信地咬着牙：“为什么我明明位格完全了，依然不能出去？为什么你可以？”
莫非她竟然觉得只要吞噬自己的位格，就能在三途和尘世之间来去自如吗？
尔雅闪过寒光，岳初晓斩断那几条树枝，在离开前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容砚迟早能明白的，三途神树什么时候离开过三途，活人什么时候能随意进出三途。他之所以能做到来回穿越三途间隙，不过只是因为他是天道身外身。
纵使如此，对他也有损伤。
岳初晓疲倦地躺在山崖上，问岳期缘：“你喜欢待在哪里？”
“把你挂在桃林行不行？”
残魂无法回答他，岳初晓当他同意了，灵力凝聚成一枚玉珏的模样，将魂魄塞了进去。
两百余年神树的温养足以使岳期缘残魂无恙，只需找齐最后的碎魂，他就可以苏醒。
到那时，他无论是选择重入轮回，还是另想办法找到肉身活下去，乃至再次自杀碎魂，岳初晓都不会拦着他。
毕竟一切都只是自己擅作主张。
归根到底，是岳初晓无法接受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的事实，想要听岳期缘亲口述说他那么做的原因。
岳初晓说是要把岳期缘挂在桃林，临了又担心岳珥会磕磕绊绊，想了想，把岳期缘寄身的玉珏装进了一个小匣子，埋在了尔文的灵位边上。
埋完之后，他在边上发了会呆，忽然觉得常年在三途待着的岳期缘需要些阳光，就又把木匣挖了出来。
岳初晓这样来回折腾，带出了一角尔文的灵位，他犹豫一会，还是将那灵位小心地挖了出来。
时间久远，普通的桃木哪怕岳期缘在雕刻时渗入过灵力也未能在两百年的腐朽中保持原样。字早已朽烂，整个灵位只剩下了薄薄一层木板。
岳初晓平整了土地，将那片木板和玉珏放在一起，重新取了一块桃木，仿效着岳期缘，雕下了“长嫂尔文之灵”的字样。
尔文逝世时魂魄泯灭在引虹宗之人手中，归于天地，立灵不过慰藉活人罢了。
岳初晓选了一棵高大的桃树，将新的灵位和木匣一同放在树干顶端。
“就先这样吧，有空我来给你俩擦灰。”
“哥……我回来了。”
岳珥抱膝靠在结界口，岳初晓感知到了她回来却不见人影，找过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幕。
他一别一年有余的妹妹失魂落魄地掉眼泪，温文剑随意丢在地上。岳珥见他靠近，终于绷不住了，抱住兄长的腿就开始大哭。
一开始岳初晓以为她是被外面的人欺负了，却没有在岳珥光洁的皮肤上看到一丝伤痕，哄了半天才让她堪堪停止哭泣，问她发生了什么却怎么都不肯说。
岳珥鼻子哭得通红，汪着眼泪，最后只是说：“哥，我不想再做剑灵了，我不要被困在剑里。”
“哥，你什么都能做到，你可以让我变成真的人吗？”
变成真的人？
可是岳珥，我们这些不从轮回中诞生的魂魄，该怎样变成真正的“人”呢？
那是岳初晓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她。
岳珥也只是在信赖的兄长面前发泄情绪而已，她自然清楚自己的问题有多天方夜谭，哭累了就伤心地回去睡觉，留下岳初晓一个人思考这个问题。
岳珥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再出来就和没事人一般，蹦蹦跳跳地找到兄长身边：“哥，我没事啦，我再出去玩咯，你和我一起去吗？去吗？去吧。”
等了三天想了无数安慰言辞的岳初晓语塞，指了指下山的方向，让她滚得越远越好。
岳珥得令，虽然还是有点遗憾他不与自己同行，依然高高兴兴地下了山。
岳初晓拿她没有办法，走前替岳期缘和尔文擦了擦灰，带着尔雅也出了结界。
他想出的办法是“魂树”。
用这种生长于灵脉活跃之地的灵植雕刻出于人肉身无异的躯体，再让岳珥的魂魄从温文中转移到魂树里，她便不必再被剑身所束缚。
这个方法唯一的难点在于魂树生长极其缓慢，阿珥的魂魄又过于强大。就算他能找到魂树的植株，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将魂树养至足够容纳岳珥魂魄的程度。
岳初晓不知道这个过程会花费多少时间，他不想让岳珥白白期待，索性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又是卡点更新的一周，每次都觉得下次不敢了，其实我下次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