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住视线的云雾忽然消散，在模糊的时间观念中分不清它在这片翠色的山林里持续了多久，又被遮蔽了多久。是一千年？亦或是一百年？似乎很久，但纪开云只觉得一瞬间的变化后，他已经忘记了刚刚看到的是些什么。
不过一切似乎都不重要，纪开云将身上莫名的紧张感归之于路途遥远带来的错觉。他懒散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从边上的潭水中照见了自己的模样，满意的整理了一番衣袍，轻车熟路地从重重的密林中寻找到掩藏在阵法中的生路。
少年的身形穿越在没有季节之分的灵山仙境之中，一路踏过碧叶繁花，直至达到某个点，纪开云方叩了叩边上的树干，扬声道：“我回来了，有没有人接一下大师兄？”
随着他声音落下，原本藏在幻象中的路径真正显现出来，梳着垂髻的小姑娘一身裁剪妥帖的绸衣，一看又是卡点等候，老神在在蹲在路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晃着手指，满是狡黠：“大师兄有没有给小师妹带说好的糖果啊？”
“当然。”纪开云把杨柳拎起来，让她摊好手，在上面堆出了一座小小的糖果山，“啊，还有阿朗的份也在。”
杨柳将糖果收起来，欢呼着看大师兄找出躲在一边的树荫下安静看书的姜朗同样给他塞了糖。
姜朗手足无措地用记载着剑术的书页兜住那些小而多的凡物,两侧脸颊都因为这些礼物泛起了红，小小地“嗯”了声：“谢谢大师兄。”
“记得这次不要再都给小杨柳了。”纪开云心情颇好地揉了揉两个孩子软软的头发，“上次她吃的太多了牙疼，嚎得半座山都能听到。”
正开开心心往嘴里塞糖的杨柳噎了下，急忙将抱着的糖果尽数放到了姜朗的书上保证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和阿朗说好了，我的糖也放在他那里，我不会多吃的。”
“我猜反正到最后都是你的。”纪开云已经预见了未来，叹道，“要是你有姜归那么省心就好了。”
“啊？”杨柳嚼嚼嘴里的糖果，“姜归是谁啊？”
对啊，纪开云也因为自己顺口说出的话愣住了，姜归是谁？
他和小师妹充满怀疑的清澈眼神对视片刻，觉得在这段短暂的沉默中这小孩已经脑补了很多爱恨情仇了，于是迅速在杨柳打算语出惊人时打断她：“口误，口误，要是你有姜朗那么省心就好了。”
省心的姜朗慢吞吞剥了一颗蜜糖，打量了一番才放进嘴中，含糊道：“那大师兄下次下山可以带我们一起去吗？”
纪开云面容可亲地搬出杨延：“那等我下次问问师父。”
杨柳扁扁嘴，搂住姜朗嘤嘤假哭：“我就知道。”
姜朗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拍拍杨柳的肩抬头看向纪开云，把他赶走：“大师兄，二师姐在桃林那边。”
纪开云知道他的意思，耸耸肩在他额上弹了一下，转身让两个守在山门处讨糖的小家伙先去玩，自己优哉游哉逛到了桃林。
在整座灵山，几乎每株花草每棵树都能在灵植谱上找到姓名，只有这片永远不开花的桃林是凡木，可偏偏弄月就喜欢这里，每当纪开云找不到妹妹了，来这一逛总是能遇见她。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纪开云远远就看见妹妹玉立在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转眼捉弄的心思就涌上心头，故意收敛了步伐，轻手轻脚地迈到弄月身后：“弄月！”
出乎意料，她既没有装作被吓到配合地故作抱怨，也没有笑着让兄长不要再做这种幼稚无用的事，她背对着纪开云，长发挽起，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弄月？”
纪开云疑惑于她沉默的反应，绕至她身前，却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纪弄月攥着拳，眼圈通红，两行泪水如同断线珍珠一般不断滚落下那张出尘绝丽的面庞。她在哭，语调却压抑得平静至极：“兄长，好久不见。你从哪里回来的？”
纪开云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小心翼翼地问：“谁欺负你了？”
纪弄月深吸一口气：“兄长，你去了哪里？”
“回了一下家啊，母亲安好，父亲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将妹妹脸上的水痕擦得干干净净，纪开云方回答她。
“你见到她了？母亲……安好？”
纪开云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雕琢精巧绝伦镶金嵌玉的楠木盒：“纪大家主闲不下来，这是她一直念叨着给你的及笄礼，托我转交给你。说起来，你这次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去？”
纪弄月缓缓松开拳，不顾掌心四个几乎溢血的指甲印轻柔地捧起那只盒子，眼角再度滑下泪水：“及笄礼？”
“对，你刚生下来她就备好了，我也跟去见过，有好几间库房，这里面的都是钥匙。虽说现在对你可能用处不大吧，到底是她老人家一片心意。”纪开云忙不迭再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姑奶奶，别哭了，到底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
纪弄月捂住眼睛，依旧是问句：“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想回去看看吗？”纪开云虽然惦念着是谁欺负了弄月让她哭成这样，可到底做不到忽视她任何一个问题，见她点头就做了回答，“这些年清至城繁华，纪氏也算富足，母亲持家有方，日子过的还不错。就是父亲整日舞文弄墨、捣鼓那些个花花草草……啊算了，反正都是送给母亲的，母亲不生气就行。”
“对了，乔叔好像要结婚了，新娘子还没见过，我先替你送了点份子钱。唔，过段时间，不如一起回去一下吧，和他们都见一面。”
纪弄月遮着泪眼，呼吸平稳：“我猜你见过安……小杨柳和阿朗了，那师父师娘他们在哪？”
“他们应该去拜访花姨了吧？听说她一天要被十个媒婆堵在家里，是得师父师娘去给她撑个场子，免得花姨被拖去卖给别人当媳妇。”纪开云想象了那个画面，打了个哆嗦。
纪弄月终于破涕为笑：“那些媒婆可破不了花姨房里的阵法。”
她慢慢收敛笑容，抹去眼泪环顾四周：“兄长，我们是怎么拜师的？”
短缺的记忆在她问题提出的那一刻被合理地填补上，纪开云难得有些惭愧：“不是说好不提这个的吗？”
他瞥了眼弄月的面容：“那天偷偷带你进藏宝阁，把曾祖的随身玉佩打碎了，然后就……”
纪弄月明白了，她珍惜地抱着木盒，没有季节之分的风绕过桃树绿叶，吹起她的鬓发。
“好了，不必说了。”她弯了弯眼，“原来这些就是你的愿望吗？兄长。”
她说着如同嘲笑的话，却再也藏不住其中哀切：“真是意想不到的简单，连让我唤醒你都是如此轻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在这里拥有形体，但到底是在濯九州的阵法之中，还是早些出去为好。”纪弄月伸手，晃过纪开云的双眼，“想起来了吗？这是哪里，你是谁，我是谁。”
纪开云怔愣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幻境被强行叫破后再无蛊惑的能力，真正的记忆在一瞬间取代所有编织的虚假过往，他将许久未见的妹妹拥入怀中，与年少时偶尔的亲密别无二致。
“弄月，弄月……”
夭华芳魂未散。
纪开云本不想在妹妹面前失态，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正如纪弄月无法抑制的哭泣：“这些年你一直在夭华里吗？”
兄长哭起来了，纪弄月反而平复了神态，眼中甚至还有隐约的骄傲：“嗯。”
“当时我假装凡人被带入锐霜后，我探明白了路线与虚实，于是我想了几个办法告知了那些被选作肉剑炉的凡人真相，并将他们送了出去。”
“很厉害，那你疼吗？”那些凡人之所以能平安离开，恐怕锐霜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弄月身上。以寡敌众向来困难，更何况当时的弄月年岁极轻。纪开云几乎不敢想象她经历了什么。
纪弄月沉默片刻：“我忘了，应该是不疼的。”
她的目光虚焦瞬间，似乎再次看见了朝自己扑来的火海：“我引爆了他们的剑炉，但是后来他们的宗主来了……”
傅不惑控场之后，后面的事纪开云在攻破锐霜时从门人的口中听到过。
那是前所未有的一身剑骨，锻造出了一柄锐利无双的好剑。剑铭夭华，生有灵性，噬主，封存于锐霜剑冢近十年。
既然弄月知道濯九州，那她必然有知有觉，那该是多么孤寂、多么难熬的十年？
纪开云清楚他离开阵法后短时间内见不到弄月，无法与她对话，于是他强装笑意发誓：“弄月，哥哥可能要先从这个阵法里出去了，会留你一个人待在夭华里面。但是别担心，哥哥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在此之前，能不能……能不能多和哥哥说两句话？”
作者有话说:
嘿我又来踩点更新了，过会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