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九州显然不是一个在乎受赠者喜好的送礼者。
岳初晓折好纸条丢回盒中。以一般普遍的审美来看，他的五官并不具什么攻击性，柔和而温润，但此时眼睫微垂，竟无端生了杀伐之意。
纪开云觉出他心情很差，眨眼间想了许多引开他注意的办法，最终还是踌躇着一一否决，只是伸手接过那个木盒盖好放在自己这：“那位‘魔头’？”
“都敢自称‘濯九州’了，看这口吻应该是他。”捏着盒角的手指关节泛白，岳初晓在纪开云捧上盒子时收了杀念，松指任他取走这件不讨人喜欢的礼物。
眼前浮现阿颖的面容，岳初晓若有所思：“不过所谓接管者……接管什么？我的弟子？阿颖？”
纪开云年纪轻，清至城主更是一脸困惑，显然这时隔三百年的问题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岳初晓收回尔雅，还是决定先处理当下。
清至城中心受了点仙舟爆炸的余波，与城墙一圈这两处受损最为严重。城主和下属安排好了城中修复和安抚城民的事宜，继续跟着二位仙师去城墙边查看情况。
无曲在清至的驻地在城南，原本简约又颇具仙气的建筑因身处结界的核心而成了一片废墟。无曲弟子有些仍在执行今日的任务，忽然死于株连之术，尸体凡人不敢轻易挪动，就躺在路上，倒在墙边，身下血液干涸，被爆炸掀起的尘埃薄薄地掩了一层。
纪开云扫去浮尘。废墟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无曲的弟子，也不知道其中存放的案宗是否能留几张完好的。
到了驻地发现结界核心毁得很干净，某种意义上也算为岳初晓重新起阵减少了工作量。清至城缘水而建，河流四通八达，他便以水为阵眼。
依旧是用尔雅剑身作为媒介，灵气自河水中徐徐升起，清冽之意逐渐延伸相衔，布满城池上空，填满了之前结界留下的空痕又略加改变。
冬日里空气干燥，却似有落雨滴于身上，城主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仅仅捞了一把空气。
尔雅一半纹路繁复的剑身泛起淡淡的光，岳初晓眼中无数灵线随他心念任意交错，最终编织成阵。
阵成，他收手将尔雅回鞘：“除非飞升者亲至，只要清至河水不断，阵法不破。”
岳初晓像是叙述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简单和城主解释道：“清至城墙之内，无人可动灵力。”
纪开云默默搓了搓手指，发现果真动不了一丝灵力：“等一下，我们好像忘了什么——”
“——砰！”尘土贴着城墙根被激起，一道人影用剑支起身，从尘雾中走出。
纪开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人的形貌，朝她招手：“张道友。”
一袭在衣角袍摆绣了玄妙纹路的素白练剑服，张克己长发高挽，面无表情，利落地行了个剑礼：“纪道友。”
“怎么是张道友亲自前来？”纪开云向她说明了清至城的新阵法，又问道。
张克己一板一眼：“并非独自前来，不过较其他人速度快些，因此先至。”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刚刚城墙掉下人的地方又前后扬起三团灰。
张克己瞥了他们一眼：“到了。”
短短半天清至小城到了三位仙门之主，过往百年加起来都没城主今日见到的化神期多。他觉得自己应该受宠若惊，或者心惊胆战，但不知是不是刚刚落成阵法的原因，城主竟然异常淡定地见礼，淡定地告知了三位拍灰的锐霜修士阵法作用与章立杰一案事由。
“张克己原本是锐霜外门弟子，因为天生剑心情绪缺乏，被排挤孤立。后来锐霜傅不惑出事之后，全门清洗过一遍。剑灵案中未被涉及的锐霜弟子中只剩了一个张克己修为最高剑术最精，也就自然而然被推选为了门主。”
“说是门主，其实算是镇门的吉祥物。她只需持剑，一切事务都由副门主负责处理”纪开云对她倒是观感不坏，趁城主给锐霜弟子讲解贴近岳初晓小声道，“剑心修行顺利，算算日子她也快突破到大乘了，估计也是因此寻找机缘才出关的。”
张克己一身素白，唯有剑与长发为墨色，她像是听见了纪开云当她面说自己的小话，忽然抬头，看向岳初晓。
“这位是？”她眼眸净若清至河水，慢吞吞道，“刚刚忘记问了。”
纪开云还以为她听见自己刚刚的话，还吓了一跳：“这位……是我的友人，姓岳。”
张克己于是点点头：“哦，岳道友好。”
岳初晓不由得想起之前被纪开云用一模一样话术敷衍过去的季松域：“你好。”
张克己也没多问，听完城主详情之后便解剑开刨无曲废墟寻找有效线索。
三位锐霜的修士去抬无曲弟子的尸首。城主知道修士刚被限灵，叫了清至的凡人守卫一起来帮忙清理无曲废墟。
“锐霜到了，接下来估计是引虹或者星湖。”纪开云想了想接下来可能会摔进来的人，压了压翘起的嘴角，干咳一声，“兹事体大，我猜是引虹来的是柏予，星湖会是永为辰。”
岳初晓随手捡起半枚曾作为案宗载体的灵玉，又抓了一把瓦砾挑拣里面的玉屑，尝试拼到一起：“看来都是各门派高层。既然受了全仙门追捕，我又断他三指，禁他诀法，你觉得易枫能躲到哪里去？”
纪开云搬开一块飞檐，与其下死不瞑目的无曲弟子对视一眼，迅速招呼一位锐霜的修士把尸体抬走，方道：“这要看他宁可揽下所有罪责也不愿暴露丝毫的那位了。”
他长了记性，用岁寒去挑残垣断壁：“是干脆推出来当替死鬼——”
曾小心翼翼潜入过的楼阁随众人的挖掘显形，与原貌只有千分之一的相似度，纪开云回忆之前的布局，试图搜寻完好的案卷：“还是念及他的忠心与果决大发慈悲保他一命呢？”
“……无曲峰主易枫动用禁术‘株连’杀尽无曲弟子，甚至是碎魂灭口？”姜守道匆匆自缠虹塔赶至引虹主殿，腰间水玉佩坠珠叮铃，不细看发觉不了缺了一粒。
他轻声重复了面前弟子的汇报，一时间偌大主殿落针可闻。
那位倒霉弟子正是柏予座下的季松域。他师父接到纪开云第二封信后便立即赶赴清至，将手头一些任务和传话的活顺便交给了他。季松域印象中的宗主一向温和可亲，他倒是不害怕姜守道，只是那毕竟是宗主，何况要传达的是“易枫叛逃”这样的大事。
他在主殿手足无措了会，才在师弟们的鼓励中下定决心，带着纪开云的两封信去找宗主。季松域刚刚奔到引虹瀑下，却恰好撞见从缠虹塔回来的姜守道，一同回到了主殿。
姜守道再次细读纪开云的来信，面沉如水：“传我令，封锁无曲峰，任何人不准出入。本宗主要亲自去看看易枫到底瞒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揉皱纪开云的尺素符，寒声道：“另外，松域给你师父传讯，百无禁忌，务必带回易枫。并留弟子辅助清至城重建，安抚无辜受牵连的凡人。”
季松域应是，快步出殿去给师父递消息。
易枫的事传的飞快，一时间各宗上下都在讨论，引虹也不例外。有胆子大的弟子见季松域从主殿方向出来，甚至想喊住他打听情况。
季松域突然被师父交付了许多工作本来就烦，还急着去找法器“衔虹声”给柏予传讯，摆摆手示意自己忙先别来找他。
只是并非人人都肯买账，总有不长眼的看不懂他的意思。
“季师弟。”
还不能无视。
季松域转头：“姜师兄。”
宗主与朝露仙子曾遗失在外的独子，姜朗。
姜朗根骨悟性俱是极佳，又身份使然，这些年全门上下几乎默认了他“少宗主”的名号。不过自重伤失忆被带回引虹宗之后他就常年闭关温养，治疗经年沉疴，甚少出现在人前，偶尔由关爱师侄的柏予去星湖为他取药。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宗主竟也不免俗，一样好奇易枫的事：“听说无曲峰主动用了‘株连’之法，在清至城叛逃了？”
“是，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季松域瞅见了衔虹声，想快点打发走姜朗，“我先要给师父传讯，宗主正在主殿，姜师兄可以去问问宗主。”
“好，柏予长老的事要紧，你先去吧。”姜朗颔首，目送了一会季松域，心里还是不久前柏予送药时说起的“星湖遇见的和你母亲有几分肖似的人”。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又轻柔地抚平弧度，端出一副震惊与哀痛并存的神情，抬脚就往引虹主殿而去。
走过玉道，登上青云阶时姜朗察觉殿内气氛相当压抑。他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行礼道：“父亲。”
姜守道正因易枫投奔引虹成一峰之主却又叛乱而烦心，见了他眉头总算舒展了些：“朗儿出关了，有什么事吗？”
姜朗直起身，松松束着的长发垂落胸前：“近日似受天道启发，我有机缘降世，特请出山寻找。”
“天道机缘？”姜守道有些意外，“是什么样的机缘？”
姜朗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快的画面，装出来的神色褪去，很浅地笑了笑：“是一把剑。”
“剑……”姜守道沉思片刻，无奈叹道，“去吧，为父总不能拦你的前路。走前带好护身的法器与丹药，万事以自身为主，别涉足险地。常常寄信，莫要让为父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