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大些的城市往往有临近宗门委派弟子辅助镇守。镇守清至城的无曲派虽然是小门派，但也传承许久，加上依附于引虹宗，按理说有引虹信物在身，心念一动就能互通，还不至于通过信物也发不出讯息。”永无疾沉思，“城中的百年望族却一夜间被无声无息灭门，连带着驻守的修士也落到门中魂火熄灭的下场，凶手毫无痕迹，引虹数位长老被惊动，依然无法追踪。”
纪开云屈指拢住夭华，下意识安抚地拍了拍，摇摇头：“前几件不清楚，但是清至城我倒知道不是魔头作乱，是十余邪修看上了那家子弟众多，想取同源肉身作为邪术养料。”
永无疾记性再好，要记的东西也太多了，刚刚那些事临时只能回忆起个大概，述诸于口之后一些曾以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才姗姗浮出识海。
镇守清至城的修士正好也是十余人，那被灭门的望族宗姓好像是……
纪。
“邪修与纪家楼阁同葬火中，两个被侥幸带走存活的孩子是引虹找不到的线索。”纪开云从袖中摸出一块洁白的东西，爱惜地捋直了其上所佩的流苏，神情似是眷恋不舍，却半点不见迟疑地递给了岳初晓。
“这便是无法追踪的原因。”
那是一枚浑圆未琢的玉佩，落在永无疾眼中相当眼熟，尤其在察觉其中内蕴灵力之后，他几乎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岳初晓感知其中所藏阵法，明悟道：“我的‘承诺’。”
“这是我曾经用灵力所凝的信物，摔碎之后能唤我本体到碎玉之处。按照其中我设下的灵力总共能用三次，现在还有一次可动用。”岳初晓一边揣测那两次召唤的情形，一边说，“应该是开云摔碎了信物，召我到了清至城。”
也就是说，是他出手救下了纪家两位孩子，或许也是他杀死了那些邪修。
不过……邪修真的是邪修吗？
“无曲派的弟子尸身是在哪发现的？”
此事一直由引虹和无曲负责，星湖庄主只是偶有耳闻，永无疾觉出某种可能，按下亲自前去无曲问罪的冲动：“不知道。无曲派在那不久以‘不忍宗门秘法’失传的理由主动被引虹宗所纳，更名无曲峰，弟子之死也就不再提及了。”
“或许那十余人根本不是‘邪修’。”纪开云压下眼中厉色，“引虹怕是早已和魔头有勾连，附属的门派说不定早就成了为魔头做事的魔门。可笑无曲派与清至城往来千年，那些被凡人一口一个仙人喊着的东西莫非视清至城为他们的养畜之地？”
“望族在有十余修士坐镇城中的情况下灭门，无曲派庇佑清至千年经验丰富自然不会犯让邪修入城的低级差错，只能以‘魔头’作结。既能证实魔头存在，还能干干净净地将十三个修士摘出来，无人会去指摘他们做事不利。”永无疾冷声道，“与八浮川何异？”
岳初晓想起本该失传的炼魂之法在镜林重现：“引虹有没有化神期以上阵修？”
“世间阵修本就稀少，引虹并不以阵法为主。”永无疾想了想，“前无曲门主，现无曲峰主易枫算一个。”
提及阵修，之前镜林的丧服人浮现在纪开云眼前，他简略和永无疾讲述了他们前不久在镜林看到的一切，着重强调了一下丧服人布阵的标识与二十三年前参与围杀岳初晓的某个阵法一模一样。
“看来是引虹与那位魔头颇有牵扯……”永无疾沉吟，“两个半月后是引虹宗的虹霄宴，届时引虹宗主会宴请天下仙门，也是个清算的好机会，到那时岳先生能恢复记忆吗？”
“短则数日，长则两月……我应该能在这期间寻找到契机。”岳初晓回答。
永无疾松了口气：“星湖有几处灵气旺盛的地方，希望对岳先生有效。”
星湖安全，至少有他这么一位明面上的天下第一人坐镇，哪怕姜守道得知了岳初晓回来的消息想要重现二十三年前之事，也要掂量掂量。
岳初晓明白永无疾的好意，但是对比镜林的两三日与在岫云山和星湖的数日，他直觉渡劫的契机需要入凡尘，与世间接触：“不，我需要入世。”
他不能容忍自己躲藏在星湖或者岫云山，何况过往的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所有事情。在记忆恢复前，岳初晓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填补空白。
再说，还有那位行踪神秘但确实存在、他需要杀死的魔头。
“从镜林那位的话里推断，姜守道很可能是知道我的样貌的。”他神情是一向的冷静自持，吐出的话语却有几分跃跃欲试，“明知我是谁，我再将‘失忆’这个点透露出去，他——或者他和他背后的人会怎么做呢？”
岳初晓话是对着永无疾和纪开云说的，却像是隔着时空问谁：“灵力虚弱至此，又失去记忆，这样的大好时机，不来杀我吗？”
想杀我的话，就再来见我吧。
星湖山庄天气不错，适合在灵力丰沛的地方散步。岳初晓纵容地让一只初生的小狐妖粘在脚边，观察着粼粼波光下的游鱼。
五颜六色的各类灵鱼缓缓在他面前聚集，纪开云无视边上“禁止投喂同门”的警示牌，薅了一把边上的野果喂鱼，今日第一百次鼓起勇气想要劝说岳初晓放弃他危险的想法。
野果的汁液在水中很快晕开，小狐妖欢叫一声跃起叼来一条过于靠近岸边的红色肥鱼，骄傲地吐在岳初晓面前，展示自己比鱼更加鲜艳的朱红皮毛。
“他们不是同门吗？”岳初晓看出那条鱼开了灵智，正无力地扑腾着尾巴，鱼眼死死盯住小狐妖。他顺手将朱鱼放回水中，替小赤狐擦去头上溅到的水珠。
纪开云再一次咽下卡在喉间的话，转而道：“小孩之间打闹很正常，没关系，晚上他们各自师父会约架的。”
纪开云描述了几句星湖奇特的教育方式以及不同种族妖修约架往往发展成群架的盛况，又偶尔将想越界的小赤狐按回正常距离。等他忍无可忍想将小赤狐拎给它师父时，却听到了永为辰的声音。
“……时间尚早，你赶紧走。”前面的话逸散在风中没有听清，但是将迷路的小狐狸交给永为辰也是一样的。纪开云眼前一亮，刚想和她打招呼，目光却落在了和永为辰说话的另一个人身上。
“柏予？”
柏予真人少颜朱衣，簪金饰玉，若非那头雪色白发，端的像个人间走马章台的贵公子。
贵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驳斥永为辰：“我守礼入星湖，有石壁规则约束，小庄主若看不惯我大可以放心离开，我知道丹房所在，亦有舌头问丹长老取药——也免得我们相看两厌，不是么？”
永为辰一捻指尖搓出来一片浅青色的羽毛，百无聊赖地吹起，斜睨了柏予一眼：“你不是还要找纪开云吗？”
“我、会、问、路。”柏予抱臂嘲道，“你就拔吧，长不出来，拔不秃你。”
永为辰接住飘落的羽毛插回发间：“你尽管慢慢找好了——念我秃也念了一百年了吧，承认好了小白毛，你就是羡慕我这头茂密的青丝。”
“白……少年白怎么你了？”柏予气道，“还有，谁羡慕你这鸟毛了！”
“我一向尊重所有发色，只歧视两个小白毛。一个是永无忧，另一个……呵呵。”永为辰意味明显地笑了笑，差点把柏予笑炸毛。
他懒得与永为辰计较，撇开视线想用星湖的山水洗洗眼，随意一眼却在湖边扫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玄色身影。柏予眼瞳一缩，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转回到湖边，嗓间声音细不可闻：“师姐？”
他恍然以为自己喊出了声，所有声音却卡在喉间，目光聚焦的那一刻三分熟悉都化作乌有——那是一个男人。
不过侧脸与师姐有一分相似罢了。
一切不过是一晃眼的工夫，柏予心上讶然散去，注意到水边还有一个人，肘了肘永为辰：“喏，那不是纪开云是谁？他边上那位是？”
柏予是永无疾确认能放进来的，永为辰跟着他并没有阻拦和监视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找点乐子：“永无疾的故交，你叫声岳先生就行。”
他们走近湖边，纪开云自然而然拎起小赤狐还给永为辰：“大老远就能听见你们俩吵架，两个加起来快三百岁的人了，知道你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没必要这么交流感情吧？”
永为辰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被恶心地干呕一声，挠了挠小狐狸柔软的毛发缓解。
柏予没好气地朝纪开云翻了个白眼，不想回应，一转头对着岳初晓礼貌道：“永为辰和我说您是永庄主的故交，让我唤岳先生，柏予能否有幸得知岳先生尊名？”
他红衣如火，小狐狸不满和自己一样艳丽的布料，在永为辰怀里铆足劲伸爪子挠柏予肩上和手臂上的金饰。
直视他人的容貌无论对长辈还是平辈都不太礼貌，柏予微垂着眼，凭记忆从岳先生的五官中捕捉那一丝一毫的熟悉。
但他再努力想将那点熟悉重合到过往的记忆中，也被陌生的声音和陌生的名字打乱：“岳初晓，我叫岳初晓。”
作者有话说:
玉镜照湖这一卷终于要结束了，这两天没有存稿，三千多字一天分上中下写/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