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谋道>第30章 引虹容砚

  湖心洲上除一个慧生阁,还有一些高低错落的副阁。由于书籍贵重,许多是不允许带出湖心洲的孤本,因此,想要借阅藏书的星湖弟子向永为辰申请之后便能暂居副阁仔细研学。

  这样的副阁不大,但胜在有连廊直接与慧生阁相接,绿荫繁花,安静宜人。

  纪开云指间传讯灵符化为流光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去往岫云山告知岳珥他们在星湖停留数日的消息,又附上了对寻芳的警告和对姜归的学业安排,才关上窗,拉上薄帘遮住了外面在光影作用下有些扭曲的树影。

  “在想什么?”岳初晓披着外衫,在角落捡起一本星湖弟子落下的书放到矮几上,明亮的烛光清楚照出了封面上的字:仙史。

  “在想……想了很多,但我觉得你应该都能猜到。”纪开云将岁寒剑随意靠在墙边,小心把夭华剑放在身边,在岳初晓对面坐下。

  “猜吗?”岳初晓随手翻开《仙史》封面,目光则落在纪开云脸上,“我并不会读心术,我只能看出来你在难过。”

  他察觉了纪开云的情绪,不想让其更趋低落,才中止了自己的提问。此刻他神情认真,如同在讨论一件极其复杂深奥的事:“过往如何,心绪如何?可以告诉我吗?”

  纪开云抚过夭华剑柄,却是接了个毫不相干的回答:“凡间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反复向人倾诉自己苦难的可怜女人。她一生的不幸,一生受到的不公与欺凌都在她反复的诉说中成了他人讥诮的对象。”

  情绪、感想,这些完全出自个人的东西并不能让其他人有一模一样的共感,尤其是不太好的那些。纪开云在幼时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就一直觉得向他人讲述自己的悲哀是一件无意义的事。特别是在岳初晓面前,他绝对不愿意成为被怜悯者,至少那些脆弱无用的感情不能由自己亲口述说。

  他刚打定主意,下一刻,岳初晓的话直接打断了纪开云长久以来的坚持。

  岳初晓并没有对可怜女人的故事作任何评价,他只是简单地应道:“那我先说好了。”

  自他苏醒至今不过几日,就算心绪再多,概括起来也才寥寥数语:“我醒后对自己一无所知,说实话,我很慌乱。然后见到了你和阿珥,我无处可去,但我也不信任你们。于是我用了很多方法试探,过程按过不提,结果如现在,我决定信任你们。只是我并不了解人的情感,我能做的是尽力地模仿与揣摩学习。”

  公然坦白自己曾经的怀疑,岳初晓不自在道:“我学习的成效非常糟糕,希望你不要介意。”

  一时间,烛花“毕波”的声音落在纪开云耳中尤为明显,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能盖过它。

  “我少失怙恃,家族上下几百人丧于火场,只有我和妹妹纪胧得救,拜入师父门下。”纪开云说,“我占了个长位。姜朗是我亲手抱给师父的,孟鑫与我岁数相当。小杨柳喜欢和她二师姐一起种花养草……”

  烛台灯花轻炸,蜡油溢出顺着雕花滑落,在微凉的空气中凝为固泪。

  过往在他的心上飞速晃过,夭华的剑铭映着跳动的烛光。

  “但是我虚有大师兄之名,没能保护好他们。”纪开云叹道,“我没能及时回应姜朗和杨柳的求助,连小师弟的尸身都落入他人之手。而弄月……弄月在这。”

  他再次温柔地抚过夭华的剑柄,宛如抚过妹妹的长发:“当年……出事之后,傅不惑还是锐霜门的门主。他从先辈剑灵得到启发,自身却不具备让本名剑生出剑灵的资质,于是用了一个邪法,让“活人”变作“剑灵”。计划暗中进行了百十年,锐霜的门人到我们暂且栖身的小城挑选新一批有资质的少年人祭剑……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知道她救下了那些凡人,自己却被带走了。”

  那天获救的凡人无知无觉,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什么,只有一位小姑娘承受了她装聋作哑就不会承受的一切。

  “爹娘没了的时候她才三岁,后来我一直和她说不要害怕,哥哥会保护好她,她说好。”纪开云指关节攥得发白,“但是我没能做到,我甚至……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那个时候才十七岁。我一直在想她当时该多害怕,多疼啊。她会不会一直在等哥哥来救她,她一个人孤零零被当成没有灵性的废剑在剑冢呆了九年,这么久,她该怎么熬过来啊。”

  “好像一切交给我的事我都没有做好,我既没有看顾好师弟师妹,也没能查明当年真相,就连‘巡灵府主’的这层皮我都穿不稳。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如何镇住岫云山,如何保住我珍重的人。”

  纪开云刚刚还坚定着不要用过往博取岳初晓的同情,一念之差开了话头后却再显得话有些多了,直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匆匆住口。

  只是话一停,他才后知后觉视线有些模糊,一瞬后,泪水滑落,纪开云看清了面前人的脸。

  岳初晓聆听着纪开云的所有话语。那个被他遗忘的、曾经也许很关爱的小姑娘在纪开云的话语中逝去,却以模糊的形象与其他故人一起在识海中出现。陌生的感觉泛起,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故人的悲痛先于记忆复苏,岳初晓怔愣片刻,替纪开云擦去滑至他面颊的泪水。

  “我知道了……”岳初晓感知到纪开云一直绷住的弦随着眼泪落下而缓缓放松,他收回手,想要引开话题,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余光瞥见案几上翻至扉页的《仙史》。

  “千年前,最后那位飞升者是谁?”

  他话题转变得很生硬,纪开云手指不自觉动了动,克制住去握住岳初晓手的冲动:“引虹宗的长老容砚。”

  容砚作为灵脉变化之际的飞升者,岳初晓对此人生平颇为好奇。若是她飞升的节点在灵脉衰退之后,那么容砚的飞升相当值得探究,或许事关灵脉与天道。

  “千年还是太久了,虽然她是至今为止最后一位飞升者,但大多数修士快连她名字都记不清了。”纪开云回忆道,“我只记得她本人一直在引虹某个山头清修,然后就飞升了。”

  清修至飞升,符合所有人对修士的印象,乍听也挑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天下天赋绝伦者诸多,哪怕在灵脉鼎盛之际能飞升的也寥寥无几,在灵脉衰退后也不是不出天才,这样一想,容砚的飞升越发引起岳初晓注意。

  《仙史》翻过两页,岳初晓粗粗扫过,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它会被独独落在副阁。

  文笔糟糕,叙事潦草,主次不分。一千三百年前引虹宗某位长老与锐霜门宗主之子私奔的事洋洋洒洒写了万言,极尽笔墨,道尽了爱恨情仇,却半点不提其他同时期的事。

  岳初晓蹙眉看了三百年间引虹和锐霜的勾心斗角,才在一个角落看到了容砚的名字。

  “锐霜门首徒傅不惑遵师命设计引虹宗太上长老容砚,逼其在宗门外独自渡飞升劫。所幸容长老修为深厚,虽匆促渡劫,也引万里彩云飞升成仙。”

  他念完,继续往后翻,这本书后面的内容依然是宗门间的那点竞争,也没有了容砚的什么信息,她只是一笔带过的证据,佐证此书列举的仙门尔虞我诈令人不齿而已。

  岳初晓不想看笔者用各种修辞对傅不惑和锐霜门的暗讽,看向了连廊:“永无疾说,我们可以随意出入慧生阁。”

  纪开云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一起去。”

  慧生阁藏书广阔,纪史一类的书籍独占了一整层。此刻夜深,星湖的弟子还在慧生阁的基本上在其他有药典丹方的楼层,于是偌大的一层楼阁只有两名活人。

  说来奇怪,明明是世上最近的飞升前辈,本该在这一千年有许多笔墨敬仰,却略略无几。几乎提到她的文字都用“那位成功飞升的前辈”带过了,容砚此人宛如没有前半生,只在人间度过了飞升那日。

  她的事迹用来证明锐霜门人的无耻,用来激励后来者静心清修,唯独难以展现她自己。

  岳初晓和纪开云硬是翻阅了半架子的史书,才堪堪凑出来一个生平。

  她出身凡家,与同年的许多孩子一样通过引虹的选拔入宗,因为天赋不错,被收为内门弟子。容砚生性淡泊,寡言少语,不与他人结交,只守山门自顾自修炼,随时间流逝依照辈分才成了太上长老。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是为什么会被锐霜设计?又是怎样的设计才能让她走出山门被迫匆匆飞升?岳初晓却完全找不到答案,这一段似是被特意从史书中抹除了,让后来者不得而知。

  他合上手上的书。

  容砚似乎毫无特殊,连天分都没有得到史书很高的赞誉。无数同辈甚至更为年长的修士获得了诸多天赋异禀的赞誉,却每一个如她那样成功飞升。这样的人本该突兀至极,为何反而隐没在浩浩史册中?

  作者有话说:

  前文“可怜女人”故事灵感来自《祝福》,作者没有恶意解读的意思,也没有歪曲原文反封建的意思,也没有其他意思。

  作者同情祥林嫂,作者痛恨那个时候吃人的社会。

  作者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