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为辰紧紧闭上眼逃避一息，还是从树上下来老实地见礼，跳下来时与告诉她“纪开云那小子带了个生人来”的小雀擦肩而过，准备自己被罚的时候带它一起去同甘共苦。
“是来找永无疾的吗？”永为辰笼袖玉立，身姿款款优雅，故意想掩去先前的尴尬，“他在，我带你们去找他。”
纪开云环视山林石阶，疑问道：“你又不守山吗？”
永为辰一捋长袖，抬手唤来另一只鸟雀，理直气壮：“什么叫‘又’？满山都是我的耳目，我不是一直都在守的吗？”
“……哦。”
永为辰引着他们上山，几只粘人的白雀争抢着为她衔起宽大的衣摆免得拖地。他们沿着石阶走到了尽头，停在了另一面石壁前。
这块石壁大小略逊于刻了“星湖”的那块，上面有一些藤蔓青苔，在这些碧色掩映下，是与前一块相同的字迹。
“其一，入者不得擅动灵力，扰百草生息。
其二，入者不得私摘花叶，伤草木本根。
其三，入者不得动械行乱，妨星湖清静。
求医者允入，求仙者止步。”
规整，内蕴道法灵力，隐隐成契。
“老规矩。”永为辰在石壁前转过身，摊开手勾勾手指，“文牒。”
纪开云把玉片给她。
永为辰看也不看，接过文牒笼在掌心，语速很快地念了一遍前三句：“……岳初晓、纪开云，允入。”
玉片亮起白光又暗下去，永为辰信手把文牒抛还给纪开云：“行了。”
说完，她向二人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笑道：“欢迎来到星湖。”
她往后一仰，旋身没入石壁，白雀们追不进，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回了山中。
随着文牒易手，岳初晓饶有兴致地感受到这玄妙的阵法在自己身上生效，真心实意：“布阵者有才华。”
入者言语成契，违背的下场应该不算太美好。哪怕可以挣脱束缚，也需要付出些代价。
“毕竟是八百年大宗。”纪开云收好文牒，顺手拉住他一起走入了石壁。
如同穿过一层不会将人打湿的水，眼前一暗再一亮，就算是真正进了星湖。
他们一步踏出，却不是在石壁前，而是站在山腰的一个八角凉亭中间。
亭角悬了迎客铃，此时清脆地响，铃音沿着相连石阶的游廊顺山势扬去，渐弱在八方山水里。亭口正对着一片被远山笼着的平坦盆地，缓缓起伏的丘陵低矮，有许多大小湖泊嵌在深浅的绿地上，星罗棋布，应该正是“星湖”之名来源。从湖边粉墙黛瓦的建筑规模来看，哪怕是最小的湖泊，也有几十丈宽。
湖泊大多架有木制虹桥，浮于水面衔接各岸与湖心洲，修得风格柔美，与景致相存融洽，也有水鸟暂歇其上，与路过的星湖弟子一样熟视对方。
大概是为了种植草木，路修得窄而多，分绕在各个药田间，环着各色缤纷；建筑也多依湖势山势修得紧密，彼此各有通道联系，散而不乱，从高处远眺别有美感。
最大的湖泊被一座长桥跨过湖心岛分作两半，岛上有一株巨树，枝繁叶茂，不仅周围亭台楼阁以它为圆心修建，连整个星湖的布局，似乎也都以它为核心。
永为辰长发与青衫随风微动，她遥遥点着那棵树边上的楼阁：“早上永无疾说他和丹长老研究了新的药方，他先在慧生阁的静室试了，晚些再去告知丹长老效果。”
试药？岳初晓猜测现在可能不是见面的好时机：“那是不是不方便拜访？”
“怎么会。”永为辰说，“试药而已，他又不是不能讲话，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直接过去就行了。”
岳初晓想起契上不得动用灵力的束缚，估测了一下凉亭到慧生阁的距离，想起了这两天从岳珥口中听到的一句俗语：“望山跑死马”。
累应该是累不死，只是等他们走到那，大概也天黑了。
纪开云出了石壁就松开了手，整了整衣袖，然后揣着手问：“水云雁？”
“废话，有贵客，当然要请水云雁。”永为辰说，“已经叫了，马上就到。”
随着她话语落地，某座湖边的小山陵掠出三个白点，随着间距缩短逐渐能辨认出羽翼舒展的轮廓。
水云雁？岳初晓脑中闪过一个温和优雅的白影，一并想起了他们的特质：喜灵力水汽丰沛之地，以灵草为食，世上罕存，羽可制器，肉血可入药愈骨伤，生性亲人，善载重……
善载重？
当岳初晓反应过来他们要以何种方式赶路，三只一人高的水云雁已经收翅站在了亭前。
永为辰伸手抚摸中间那只的翎羽，水云雁也柔顺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脸，她转头看向岳初晓，拍了拍这只水云雁：“岳先生，贵客先请。”
水云雁温柔的眼睛随着永为辰的动作转动，与它要承载的客人对视。岳初晓考虑了一会用尔雅御剑飞过去的可行性，思及刚刚的石壁，决定还是先不去破坏星湖的规矩。
他对灵兽算不上喜欢想要亲近，倒也不至于反感，只是平等的不擅长与一切活物打交道——近至水云雁，远至岳珥。
推算一下原因，可能就是在活物面前总会不自觉地去揣测他们的想法，估算接下来的行为，方便自己及时应对。
有点累，而且活物行为难以完美预测，效果其实往往达不到预期。
这太耗心力，恐怕不是个好习惯，偏偏这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改掉，如果时间久了……
可能还是改不掉，岳初晓直视着水云雁的眼睛，觉得没必要欺骗自己，他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比较自在。
可惜现实如此，想要解决现在的问题就不能自在。岳初晓入乡随俗，学着先前永为辰的样子抚过水云雁的翎羽。
永为辰心大，说着贵客先请，衣摆飘扬着就翻身坐上了另一只水云雁的背。
岳初晓默不作声地在识海演练了一下她的动作，再一眼一板地复刻下来，末了怕生人惊吓到水云雁，凭记忆安抚性地替它梳理颈羽。
纪开云倒也是第一次坐水云雁。他主修符道不常动剑，外显灵力温和，永无疾又给他的文牒改过禁制，在星湖行走都可御剑，也就不必劳动灵鸟。
眼下算是沾到了星湖真正贵客的光，纪开云怀着点骄傲的心思爬上了水云雁。
水云雁通人性，来时疾若白电，载人之后飞的平稳和缓，似三朵游在星湖天上的柳絮，轻柔地随风落至慧生阁的亭台前。
水云雁振羽告别，长鸣着离去，岛上的星湖弟子见永为辰亲自唤来灵鸟引贵客，远远地施过礼，并不特意靠近。
永为辰袖中飞出一只通过山门的小雀，绕着她转了几圈，径直飞往了最高处。
“唔，永无忧也在？”不多时，永为辰眨了眨漂亮的眼，“不是说最烦读书吗。”
慧生阁的建筑玲珑精致，簇着中间最大的楼阁，缀着仙家气度，连廊垂花绕蔓，枝叶扶疏，生机旺盛得不似冬天。
在花叶中穿行一阵，再拐一个弯，就能瞧见不远处主殿慧生阁的三字牌匾。门外蹲着一个装束奇特的少年，露着线条流畅的腰腹，在高大的阁门衬托下显得个子很小，正歪着头朝他们看，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等候多时。
少年银白色的长发挽在脑后胡乱扎成一个丸子，与蜜棕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额前碎发凌乱，丝毫没有影响那双睁大的圆眼睛的视力。
他的瞳孔只映了岳初晓一人，有一瞬类兽的变化，俊秀的脸上露了一个洋溢着天真的笑，见牙不见眼。
永为辰反应得很快，看到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想及时喝止：“在那别动，永无忧！”
少年双脚蹬地蹿过来的速度证明了他的反应比永为辰快上些许。
永无忧贴着地迎向永为辰有些恼怒的面色，灵活地一扭，躲过她阻拦的手，扑住了岳初晓的小腿，很甜地用清脆的少年嗓喊了一声：“父亲。”
岳初晓已经做了一个抽剑的起手式，只是在听到永为辰说出少年名字时骤然回忆起了岳珥的话，最终还是泄了力，将尔雅按了回去。
果然他没必要自我欺骗，该应付不了的就是应付不了。
“我不是……你先起来。”岳初晓无可奈何，试图劝道。
纪开云先前眼疾手快想拦没拦住，颇感头疼地拉着少年领子往后拽：“永无忧，先松手。”
永为辰则采取了更粗暴的方式，她左右开弓给了永无忧的白脑袋两个爆栗，嫌弃至极：“起开，被路过弟子看到丢死人了。”
无论怎么是什么力量想让他和岳初晓分开都被无视，永无忧像是与地面粘在了一起，就是不动，自顾自大声说着想说的话：“父亲，永无疾给我取了名字，我叫永无忧，永远没有忧愁的那个永无忧。”
“父亲，我一直都很想再见到你。”
“父亲——”
岳初晓被左一个“父亲”右一个“父亲”吵得头大，先谴责了一遍过去自己造的不知什么孽，加重语气重复道：“站起来。”
永无忧“哦”了声，听话地站了起来。
他身量不高，比岳初晓矮了大半个头，仰着脸用明亮的圆眼睛看着他。
嘴里蹦出一连串“父亲”，语调还一个都没重复。
岳初晓：“……”
他现在有些后悔选了今天来星湖。
永为辰一把捂住了永无忧的嘴，把他的头掰向自己的方向：“闭嘴，看着我。”
永无忧扭头没扭动，就瞪她，永为辰瞪回去：“你怎么在外面，永无疾呢？”
永无忧掀开她的手，忍不住想看岳初晓，但是又气恼：“你不是叫我闭嘴吗！”
“……永无疾在哪？还在静室吗？”永为辰深呼吸，又问了一遍。她眯起眼，拳头捏紧，准备好这家伙再不配合就重新武力教育。
“他在试新药，让我守着，看到鸟让我出来等你。”永无忧撇嘴，气鼓鼓地背向永为辰，补了一句，“这次又失败了。”
作者有话说:
永无疾：喏，这就是我那副手和继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