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玄幻奇幻>谋道>第6章 稚子之舞

  年轻人纪开云周旋于凡人间,倒是出乎意料的圆滑,比先前在雪霁村和岫云山都要口舌伶俐,三言两语间便回应了许多寒暄近乎,机敏地从凌乱的话语中抓住了关键点:

  “小季仙师他们重伤在医馆?”

  “是哩是哩。”村里蓄着长须的医师点头,襄竹地方的口音浓厚,“骨头都断了好几根勒,可怜兮兮噻。”

  “哦……”纪开云赞同道,交流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带上了点方言的味道:“可怜噻。”

  他和颜悦色地劝说了其他村民离开,和岳初晓两个人跟着医师去医馆。

  襄竹不大,顺着村中缓坡小路跨几块青石,坡侧一间挂着门帘的小土房便是。

  医师大大咧咧掀开歪歪扭扭绣着“医”字的门帘走进去:“小仙师,纪府主来看你们了。”

  纪开云紧随着医师身后探头,语气是沉稳的,遣词是戏谑的:“哟,小松域?”

  垂落的帘子被纪开云伸手拽住,岳初晓不必亲自掀帘,一眼就看清了医馆里的情况。

  医馆小,想来是向附近的村民借了几张长凳,才堪堪在空处支了两张“床”,正安置了两位重伤昏迷的小修士。另外有一个少年打了止血的绷带,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守着二人,应该就是季松域。

  “前辈。”季松域站起身板板正正行礼,顶着牵连到伤口的痛楚绷住脸。他年纪比姜归大些,五官端正俊气,哪怕此时脸上带着伤,气质也颇具大宗风范。

  医师自觉使命完成,毫不留恋地后退离去,走前口中说着:“仙人们聊、仙人们聊”朝狭小空间内清醒的三人一视同仁地拱手,还贴心地将自己掀开的门帘捋顺。

  他走得避之不及,活灵活现地表示了一番襄竹避晦不闻鬼仙事的风俗。

  岳初晓目送医师,一错眼的工夫,季松域已经毕了礼,见到生人疑问道:“纪前辈,这位是?”

  “我的友人,姓岳。”纪开云糊弄小孩的水平一流,简单带过,丝滑地切换了话题,“你这两个师弟是怎么回事?”

  不愧是大宗出来的子弟,很聪……很好糊弄,季松域口头向看上去很像世外高人的岳前辈道了句礼,回答纪开云时明显沮丧下来:“学艺不精,被伤到了神魂。”

  纪开云顺手找了两把椅子,给岳初晓摆正,叫季松域也坐下说话。

  “进入镜林,在跨过那条‘沟’之前,我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季松域说,“除了前辈布置的阵法,什么灵力痕迹都没有。”

  “我们开始松懈了。然后在快走到‘边’上的地方,我们远远看见了一个很小的红色衣服的孩子。她在‘沟’的对面,就像是……在跳舞?”他斟酌了一会字词,迟疑着给出相对精准的信息。

  “但是我们还是什么灵力都没有感觉到。我的小师弟轻率,直接用了法器去试探那个小孩子。但是法器的灵力才刚刚触碰到她,一直对我们没有反应的小孩抬头了。”

  季松域脸上闪过一丝后怕:“随后我只来得及拼尽全力护住两个师弟,但还是没有什么用。仅仅只是纯粹的灵力,就伤到了他们两个的神魂,打断了我的骨头。不过也幸好只有一击,我还来得及带他们出镜林。走前我匆匆回头,那个孩子好像又看不见我们一样,还在跳舞。”

  回忆过去死里逃生的惊惧消退后,尴尬后知后觉涌上了季松域的心头。

  掐指算来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们在镜林转悠了那么些时间,最后竟然只是一个照面就被打得跑了出去,真是丢人现眼。

  更丢人现眼的是这结果还是他们自不量力从前辈手里讨来的“历练”。

  季松域觉得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他看见纪开云和岳珥都会尴尬得不行,但是不仅三个月后宗门的虹霄宴上必定会再次遇见,时不时出去历练可能还要遇见他……索性一咬牙承认错误,解决尴尬最好的方式就是面对尴尬。

  于是他给师父发了两位师弟重伤不日归宗的讯息后跑去借了襄竹的尺素,鼓足勇气给纪开云发了求助的信息。

  在和纪开云讲述他们三个实在扯不长的简短探索时,季松域一面端正,一面则在感慨:还好两个师弟都昏了,没人看见他尴尬的样子。

  一正露一内敛两种情绪相搏之际,季松域心里也闪过了小小的疑惑:“这位岳前辈怎么从来没见过,和岳珥前辈是同姓?是散修吗?还是巡灵新的门人?”

  啊算了算了,交游的事暂时还和他这种小辈无关,还是先去思考师父必定会向自己要的反省书该怎么写吧……

  季松域能带给他们的线索不多,少年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后就匆匆带着两位师弟告辞回引虹宗去治疗了。

  留在襄竹能从村民口中得到的东西已经被纪开云上次探的差不多了,于是日过中天之时,纪开云和岳初晓沿着曾经的山道踏入了镜林。

  山道是村民特意封的,这地方已经三十年无人踏足,作为最近的一批旅客,两人能欣赏到最自然的山林风景。

  枝叶葳蕤,蔓草繁盛,天寒也压不住那些生气,除却这风景多少绊人外,倒也没什么缺点。

  纪开云手中名为“岁寒”的腰间佩剑像镰刀一样斩开面前的杂草乱枝,毫不吝惜宝剑锋芒。随着不规则的草木断声,年轻人带着点担忧的声音响起:“季松域是金丹期,能一下重创他的东西恐怕不是能简单处理的,我话说早了。岳先生,你的魂魄……”

  岳初晓伸手折下一根拦路枯枝,觉得纪开云忧思过度,金丹和化神期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无事,撑得住。”

  “说起来,我身上的禁制能阻止旁人说出一切直接与我有关的事。”他将枯枝随手丢在地上,想起纪开云向季松域介绍他时带过的话,“既然岳珥能轻易说出‘岳初晓’这个有名有姓的名字,这多半也是一个化名,先用着就是了,主要是其他的来历过往。我‘凭空冒出’总归是落人口实,你说,我需要给自己安个能自洽的身世吗?”

  纪开云没说“需要”或者“不需要”,他反问:“你会喜欢披着虚假的过往吗?”

  “不喜欢。”岳初晓答得相当诚实,他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只不过需要衡量利弊,“但是……”

  “那就不需要了。”纪开云飞快打断他的话,“‘岳初晓’很好,什么都不必伪装。”

  岳初晓留意脚下,绕过了他丢下的枯枝,提醒道:“‘岳初晓’其人会有仇敌。”

  是能让曾经的他落到修为受损,记忆全失的大敌。

  纪开云为了开路,走在前面一点,他侧过脸看岳初晓,告诉他:“也是我的,而我尚有剑锋、一身灵力可恃。”

  他将岁寒的剑光洒得精准,不大不小地辟出适合二人并肩的道路:“害你失忆、失去踪迹二十三年的,和害死我师父师母是同一批人,而这两件事对我来说都必须复仇。”

  纪开云转回头,眼尾微扬,深色的瞳在岳初晓看不见的角度涌出杀意,但很快又被收敛起来。他数着横在自己身上的血仇:“弄月…我唯一的妹妹,明光安风……我的小师弟小师妹——姜归的父母……归根结底,他们的死都源自二十三年前。如果有什么合适的时机,我会不惜代价为他们报仇。”

  “所以,我们是同道。”他短促地一笑,满是追悔莫及的哀切。

  岳初晓瞥见纪开云背着的“夭华”剑有流光闪过。

  短暂的沉默后,岳初晓率先错开了话题,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不想和纪开云谈论他亲友的死。于是暂且搁置下关于仇恨的沉重话题,连带声音都柔和下来几分:“三十年前,镜林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吗?”

  纪开云从先前的情绪中抽身很快,一转眼又是一副沉静的模样:“三十多年前我尚年少,对此事一无所知,对镜林也不怎么了解。唯一印象只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听说过镜林曾经盛产一种矿石,经过工匠特殊技艺的打磨可以制成品相极佳的镜子,‘镜林’之名也因此而生。只是后来——约莫两百年前,镜林矿石枯竭了,村镇也随之渐渐衰落,沦落至靠樵猎为生。如今一面产于镜林的古镜,在人界富豪手中可至高价。”

  “但也仅仅是高价而已,除了收藏也没什么价值。这么一个已经无甚特殊的地方,我也想不通有什么必要特意去费心用法门营造出‘一夜之间消失人间’的景象。”纪开云说着,面露思索,“毕竟如果不是襄竹习俗特殊,这种景象反而更容易引来仙门中人前来探查。或者说……”

  纪开云眼中划过异色:“也许目的就是在于引来外人。”

  确实如季松域所说,他们进入镜林后一丝一毫灵力都没有感受到,这实在过于反常了。化神圆满的修士对于灵力感知极其敏锐,按镜林“只入不得出”的情况来说,或多或少总该有一些异状,可是没有。

  宁静内敛到古怪。

  纪开云握紧岁寒,有些懊悔自己不知轻重,冒冒失失将岳初晓带来镜林。

  他们好像真的进入了一个布置了三十年的陷阱。

  岳初晓明白纪开云言下之意,他环视周遭林木野草、败枝枯藤,翻腕就握住了尔雅:“我有一点不解。”

  “什么?”纪开云迅速问道。

  “人间习俗众多,是不是只有襄竹别具一格,不理仙鬼之事?”

  纪开云生平所见在脑中晃了一圈:“……我只见过襄竹如此。”

  冰冷的剑柄贴着腕骨,岳初晓堪称平声静气:“那他们为什么要留巡灵的尺素?”

  “咳……”纪开云回忆起当时的场面,解释道,“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很想要。”

  他神情飘忽一瞬:“后来是派姜归软磨硬泡他们才同意留下不丢掉的。”

  岳初晓本来已经脑补出一串环环相扣的阴谋诡计了,活活被纪开云这一句话噎得散去了先前的想法:“看来只是碰巧。”

  “俗随世迁,可能经过这次镜林的事襄竹的习惯也会变些。”纪开云说,“等我们出去以后再去好好问问这习俗是怎么演变来的吧。”

  “也好。”

  剩下很长的路两人都没怎么交流,各自怀揣着对镜林的猜想,只是偶尔帮对方折些杂草枯枝。

  岳初晓没有问纪开云为什么要执着于给不敬仙的襄竹留下尺素。生而知之,自然万物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因果相依,也容易类推。

  纪开云说的“遍巡天下,渡灵世间”,应该就是他提早得到的答案。

  路途宁静,岳初晓分出大半心神留意外界,留一些梳理目前他得到的所有线索。

  失忆后重新睁开眼才大半天,获得的信息量就已经极大了。

  一开始失剑的执念满足、遇到巡灵后有些顾虑探究被纪开云和岳珥的态度与行动消去、为恢复记忆确定需要寻找机缘渡劫、眼下作为可能机缘的镜林情况分析还差线索……众多需要思考的事暂且搁下,岳初晓在暂得安宁的识海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身份不明,来历不知,凭着本能步步谋算,不知道过往的自己看到如今的模样会是什么心态,也不知道如果恢复记忆后会不会颠覆现在所判断的正误利弊。

  麻烦。岳初晓讨厌这种为记忆所束缚的感觉。

  他烦乱地理着思绪,整理不清,于是又将注意力移向了未明的仇敌。

  仇敌……修为受损。

  劣势明显,但岳初晓抚着尔雅剑鞘,心里有一种隐约而笃定的直觉:似乎他并不为“修为”所限制,如果有出剑的必要,辅以某个法门,锋锐之下可斩灭一切;哪怕是现在他修为只有化神期,只要压上魂魄作为筹码……

  至于是什么法门、该如何利用魂魄达成灵力最大化,岳初晓的设想戛然而止,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的不仅仅是蜿蜒宽且深的沟谷,还有一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