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澄澈的水中滴下一滴墨点。
黑色迅速晕染了整片水。
晏双霜简单跟这个女人说了几句话, 定下见面地点和时间之后,就熄灭了屏幕。
左岚简。
是个尘封在古辛和晏双霜心里,共同的伤痛的名字。
这种痛平常的时候不可闻不可见,但偶尔触碰到时, 会像是进入了梅雨季节, 墙壁上都是回南天的水。
有时候晏双霜不敢去想, 古辛记性那么好的人,她该如何面对新鲜得像是昨天发生一样的久远回忆。
如果没有失忆,她或许会永远被困在这间潮湿的屋子里。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 又有什么意图。
从她绕过古辛,直接给晏双霜打电话表明身份的时候,晏双霜就已经决定了要自己先处理这件事。
她不想再给没有痛苦回忆的古辛徒增悲伤。
晏双霜要做古辛的城堡。
晚上六点半, 在约好了的西餐厅见面。
来赴约的女人有一张恬静的脸。
她穿着白裙子, 手腕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手链,整个人苍白到快要透明。
晏双霜已经提前了半个小时过来,但她比晏双霜还要早,不知道提前了多久。
晏双霜坐在了女人的对面。
“你好,我是邓沉音。叫我沉音就好。”她的声音也是细细的, 好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
整个人柔弱得像是被放在黑夜里逐渐变软不能吃的面包,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晏双霜说:“我是晏双霜, 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这家西餐厅很有名,每一桌吃饭的人都自动将自己的声音调小, 窃窃私语的氛围伴随着小提琴和钢琴舒缓的音乐, 给人一种轻松又私密的感觉。
但晏双霜很难在邓沉音的注视下觉得松快。
她是个下着雨的女人。
乌云在她脑袋顶上, 让她眉眼间泛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其实一直都有你的电话号码, 放到今天才联系你, 也是实属无奈。万幸你没有换手机号。”
邓沉音在之前就已经点了餐, 先上来的是两杯柠檬汁,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这顿餐我请。”
“邓小姐客气了。”晏双霜礼貌地抿了一口饮料。
两个人突然沉默了下来,陷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尴尬氛围。
邓沉音的手链撞到了杯壁上,发出了很小一声的脆响,放在邓沉音的耳朵里,却如同霹雳惊雷,将她惊醒。
邓沉音踌躇道:“我……我们是吃了饭再聊,还是?”
看起来好像有点无害。
晏双霜沉着道:“现在聊吧。我正好有事情想要问。邓小姐自称是……的女朋友,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邓小姐有什么凭据能证明你说的事情吗?”
模糊了的字眼两个人都知道。
但晏双霜问出口之后,邓沉音像是被炮弹击中,整个人不仅苍白,甚至还摇摇欲坠。
她强撑着回答:“我……我知道你不会信。”
但后半句,邓沉音冷汗涔涔,一直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邓小姐要是不舒服,我们可以先去医院。”晏双霜扶着桌子,随时准备站起来。
但邓沉音拒绝了她的建议。
她从兜里掏出塑料袋,闷住口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层,但人却精神了一些。
晏双霜知道,这是过呼吸了。
如此娇弱的体质,晏双霜从未见过,好像一句话就能把人吹跑。
她手已经悄悄按下120,只等千钧一发之际拨号出去。
邓沉音又缓了半分钟,她朝晏双霜抱歉地笑笑,整个人像是放在展览柜里的玻璃制品,易碎而脆弱。
抱着杯子,邓沉音说:“这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了。”
左岚简是个儿科医生,本不该跟邓沉音有什么交集。
但架不住邓沉音是个医院常客。
市三医院腺体科、产科还有精神科都很出名。
邓沉音恰好两个方面都有问题——腺体和精神。
她是个先天腺体有缺陷的Omega,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确诊,无法释放信息素,上学时期遭受了很严重的校园暴力。
在又被确诊抑郁症以后,邓沉音就在医院住下了。
那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长期住院让邓沉音一天天消沉了下去,但就是在某一天从医院花坛散步回来,她看见了正哄着小朋友的左岚简。
“这样温柔的人,天生就适合当儿科医生。”邓沉音说,“我看了他很久很久,不敢上去打招呼。可某一天,我突然有了个自私的想法——要是我也是个小孩就好了。”
这样,她也能享受到这样的温柔。
邓沉音站在墙角偷看的行径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左岚简抓住了。
“你也想要吗?”左岚简像是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的行为,一口气将剩下的糖都给了她,笑容温柔又腼腆,他耐心地叮嘱,“如果不够的话,可以来一楼找我拿。但要记得不要和着药一起吃。”
墙角阴郁的大人,也被当小朋友哄了。
邓沉音攥紧了手里的糖,她没有吃,而是去外面买了个罐子,将它们一颗颗地放了进去。
这种糖并不金贵,是批发市场里的便宜货色。
可邓沉音将盖子拧好,放到了自己的柜子里,锁上了。
如同锁上了自己仅有的快乐。
她开始频繁地找左岚简聊天,一天,两天。
她得到的糖也越来越多,红色、绿色、紫色。
“于是某一天,左医生告诉我,他有点困扰。”邓沉音的笑容缥缈,有一种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无力感,“医生和病患的身份间隔,是我们永远跨不过的距离。”
“我第一次,想要变好。”
烂泥一样的人生,好不容易迎来一朵晨曦,她想从雨季走出来,想要以正常人的身份做左岚简的女朋友。
晏双霜说:“可是他……是个Omega啊。”
左岚简和邓沉音是同性别。
邓沉音说:“在没有进化出第二性之前,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是不可能的。”
晏双霜道歉:“对不起。”
小小的插曲之后。
“可是我还没有好,还没有等到我去告白,左医生他就消失在海里了。”邓沉音抬眼看向她,“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古辛。”
提起古辛的时候,邓沉音的语气有种奇异的兴奋感。
晏双霜本能地皱了皱眉。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正常。”邓沉音背后放了个小包,她拿起来,却没有从里面拿东西,“我好痛苦。比得病的时候还要痛苦。可是一想到左医生的妹妹也和我一样痛苦,我就又变得快乐了。”
“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和我感同身受,一起在思念着左岚简,没日没夜地为左岚简伤心。”邓沉音捏着包,她清丽的面庞上快乐和愤怒交织,“我哭了好久。明明是差一点要成为情侣的关系。可是,他不在了。”
“他的同事不会记得他,他的病患不会记得他。只有我,因为喜欢他,所以永远记得他。我好生气,为什么大家都不记得了。左医生是个多么好的人啊,他帮助了好多人,还会给残疾儿童捐款。可是大家说忘就忘,太无情了。”邓沉音好像是在向晏双霜征询意见,“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
邓沉音不在意晏双霜的沉默,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凭什么只有我记得?”邓沉音的指甲很长,扣紧了包的表面,挖出几道深深的纹路,“但幸好左岚简还有个妹妹,古辛什么都记得。我不是一个人在痛苦。”
“……这是你对古辛的看法?”晏双霜问。
邓沉音唇角扯出古怪的笑意:“不然呢?”
晏双霜无话可说。
但邓沉音过来,本就不是想让晏双霜认同她的。
她说:“听说古辛失忆了。”
晏双霜没有回答。
邓沉音捋了捋头发,这下她好像又变得正常一些,看起来甚至有些温婉:“我这里,有几样东西想要请你帮我转交,可以吗。”
她抬起头来,眼神是那么的真挚而柔和,礼貌地恳请。
这是潘多拉魔盒的蛊惑,晏双霜说:“……我要先知道是什么东西。”
邓沉音笑意盈盈:“是左医生的日记,还有遗书。”
晏双霜猛然捏紧了杯子。
邓沉音捂住了嘴,轻轻吸了口气:“啊,好像不能叫遗书。应该是他写给古辛的信,那个时候,古辛的生日要到了吧。我看见他在信里祝妹妹生日快乐呢。”
“但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应该叫——绝笔?”
晏双霜的面孔彻底冷了下来,她的语气沉沉:“你怎么拿到的。”
邓沉音说:“左医生放在了抽屉里,我偷了钥匙才拿到的。”
她撅起了嘴,这时候,她才有点这个年纪的青春模样,可她已经腐烂了,是朵颓败的花。
“幸好我去的早,不然就被他们收走啦。”
邓沉音后怕地拍拍胸口,她又盯着晏双霜,希冀地问:“你会帮我转交的吧?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晏双霜抑制住手部的颤抖,将这两样已经泛黄的纸质物品拿起来,粗略地查看了一番。
日记原来只是随手一记的备忘录,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短记,大部分跟工作有关。但某一页上写了晏双霜的电话号码,并备注是妹妹的女朋友。
而信……是真的写给古辛的。
晏双霜将两样东西收好,对着邓沉音快乐到恶劣的表情说:“左岚简如果知道你这样伤害他的妹妹,你觉得,他还会原谅你吗?”
邓沉音的笑容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