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玄微终于完全理解了冥府在做怎样的打算。

  大义和私心未必要做绝对的取舍,所谓希望亲友们能好好活下去,亦算是种私心。

  正是因为这超乎自身存亡的信念,让他们毅然决然地奔赴终点。

  不是不想活下去,纪沉关也好苏弥也好,他们甚至比其他任何修士都要拥有活下去的能力。

  在他们心里存有无尽的牵挂和遗憾,然而他们并未选择更轻松的道路。

  被九天仙者所蔑视的凡人,能做到其不能做到的事。

  或许在无尽的岁月里,仙者们终于走失了方向。

  自凡人祈愿而生的神灵们繁衍出高低贵贱,又比凡人更能用干脆利落的方式去斩断过去。

  人界有世上无后悔药之说,九天则让后悔吞并在了遗忘间。

  玄微趁着夜色回到了九天,他前往书阁调阅了洗尘池的历史。

  重重书架,明珠灵光温润,负责看护的书灵们有着漆黑如墨的双瞳。

  它们取下本薄册奉给仙尊,那册子眼熟至极,正是有新飞升仙者时,要施以教诲的那本。

  古神天道在他出世时亦给他念,摆在所有仙者最初最初的东西,早已被舍弃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披银殿,院里的景色如故,九天仙气涵养着花木,这里不论离开多久都将永恒地维持这幅样子。

  长久和永恒是九天的辉煌,不比人界的许多事物,将在灰尘与青苔里腐朽。

  可总是有甚么不会改变。

  如纪沉关对岁年的爱,岁年对纪沉关的爱。凌驾于时间之上,即使躯壳不存。

  即便被所有知情人遗忘,只要存在过,便是一种永不变迁。

  但那与拥有着九天的永恒的玄微,有什么关联呢。

  玄微坐在院里,默默地整理着从书阁里取出的相关书目。

  关于骨瘴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不是骨瘴制造了九天的混乱,而是九天诞生了骨瘴。

  当仙者们在责任之外生出了无所不能的傲慢,昔日所要守护的世人便是芥子浮灰。

  短短的百年如何与千年万载所衡量,而这百年的精彩,又让日复一日在司掌天地万象的仙灵们感到艳羡。

  不断有仙者在私下凡界,最初的文书记载上,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天律清规严厉地处置了他们,要与凡人共渡一生,便要承受凡人有限的寿数。

  所谓长相厮守,是在凡间完成,此后不论后悔与否,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然而直到某次,事态闹到了在九天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地步。

  那是第一桩被宽大处理的案例,那位仙者被保留了仙胎,可惜他的道侣修为不济,没能飞升九天。

  在灵丹妙药的堆砌下,仙者的道侣在两年前后老死于人界。

  这位曾经闹到九天皆知的仙者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他去轮回里找到对方,可是彼时尚不存在因果烙印的说法。

  此人的一切都改变了,容貌性别,脾气秉性,不同的种子如何长出相同的树木。

  玄微翻阅着九天陈旧的记录,读着过往的疯狂。

  此仙禁锢转世的凡人十六轮,期间他们也有相爱,可越是你侬我侬,越觉最初故人的影子缥缈模糊了。

  慢慢的这位仙者感到厌烦。

  他放弃了追寻爱人的转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存留在书阁,书的末尾有他对走至此无望境地的惆怅和疑惑。

  他总结出自己的错误——

  没有在最初就令伴侣长生。

  此后他沉迷于炼制让凡人速速成仙的丹药,故意洒下凡间去让凡夫俗子们吃下。

  故而那段时日凡间记载了大量所谓的仙丹,真真假假,引动争夺和祸事。

  而直到这位仙者死在天雷下前,他几乎已经要将这丹药炼制完成。

  亦是在此之后,九天有更多的仙者投入到此种丹药的研制里,终于有一日一位凡夫拥有了仙骨。

  自此天雷的声响一年比一年少,九天私下凡界的仙者多到难以算清。

  相对的,九天仙者不多反少,几乎扩出一个新的仙界。

  可是这并非是长久之策,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成仙。那些靠服用仙丹飞升的凡人,大多没能挺过第一回的针对仙者的雷劫,耽于情爱的仙者与仙者的爱侣,亦未能抗住更凶猛的雷暴。

  连玄微也有些诧异,当年的九天,竟有如此雷劫,作为古神血脉,他提升品阶的雷劫是修为到此再加以考验。

  被留下来的仙者们彻底疯了,他们怀着满腔的恨意上折于天帝,这好大九天为何不能容忍下他们。

  所求不过是个圆满,殊不知圆满,才是世间最大的奢望。

  而当初的那位天帝在无可奈何之下,上请古神,盼祂能挽救已岌岌可危的九天仙庭。

  古神天道不能直接替代九天做决策,祂可以用神谕石来帮助他们要摆脱的困境,却不会告知如何施行。

  降下天雷却不能为之施以援手,彼时神谕石要他们终止九天的私相授受,而最终,天帝在众仙的提议下,严查私自下凡,并改造了洗尘池。

  那只是个微小的改变,原本仙者下界,历劫身不必过洗尘池,洗尘池是直到其扛过了天雷,用来洗去雷霆中蕴含着的古神神力。

  如今所有仙者下界归来,均要洗去在人界的记忆,以此杜绝了再受凡人影响的可能。

  这个决策似乎是没有错的,但他们忽视了一个方面。

  所谓天雷降下,不仅仅是在考验修为,而更是考验心境,所谓的下凡历劫,绝非那么轻易。

  洗去记忆,天雷就迟迟降不下来,这也就是为何九天里再无雷响。仙者们完全不必担忧真正的考验,经历了凡界的一场劫,回来自然会有所进益。

  玄微想起了这段时日自己似乎在闭关。

  等到他出关后,天帝对他道,而今九天已焕然不可同昨日了。

  然谁也没有发现,在不经意时,洗尘池内凝结着了那些强行剥离下来的爱恨嗔痴。

  那是伴随凡人肉身俱灭时的恶,亦沉在了其中,于是自洗尘池内,开出了有魅骨的荷花。

  正是应蕖仙君,他清净无垢来自于古神的池水,而长年浸泡于骨瘴弥漫的池中,亦有了相应的变化,只是九天气息清圣,未能显现出来而已。

  爱恨嗔痴如在洗尘池下结出了个寄生胎,鬼渊深处倒映着池底的模样。

  终于骨瘴反噬九天,气息外溢而出,祂本就是为了滋养自身而来。

  越来越多的仙沉沦于此,骨瘴壮大,却不可避免地在下沉,最后如化脓的胚,掉出洗尘池落到了凡界,凡间战祸不断,因果紊乱。

  因果大乱后亦生变数,便又是仙者历劫的高峰。

  自此循环达成,骨瘴源源不尽。

  玄微从中厘清了来龙去脉,走到深庭间,将桃花木灵自本体内抓出。

  倚妆摔在地上半晌没能回神,他呆滞的目光看向玄微,竟是辨认了许久,才道:“怎么,仙尊找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自上回玄微设下阵法,倚妆便日日生不如死,本体的梗系日夜受灵火灼烧,次日又会恢复原状。

  梦魇侵袭,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处,偶尔在幻梦里他会回到当年的云盖宗,天朗气清,他大可以在院子里小憩,亦可来去自如,走遍山川大河。

  那时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太少,他想要被爱,想要有纪沉关那样对自己好的人,他艳羡嫉妒着岁年的幸运。

  可如今才知,最初的最初,他想要的不过是个自由。

  “机锦是否在洗尘池中?”他问得直白,倚妆似乎也回想了下这个名字,讽刺地笑了笑,深深地低下了头。

  许久后他双目赤红抬首,道:“是,所有的源头都在那里,但作为骨瘴的心脏,哪怕是玄微尊上您,也不能耐他们何吧。”

  倚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虚渺的双足,道:“但当年,我在床上偶然听到机锦与骨瘴灵识的对话。”

  “那时候他无法控制两种灵智对躯壳的操纵,亦或者说我这样的蝼蚁,即使指认,作为九天太子的他,也能保证不会有人相信。”

  “你听到了什么?”玄微加固了隔绝的屏障,肃然道。

  “骨瘴自认没有弱点,因为他每次的弱点都在改变。”

  “难道是……”玄微电光火石间有了猜想。

  倚妆笑道:“祂选择人界的相助物绝不是随机,譬如上次人界火劫,正是因为骨瘴本回属火,故而引动火祸。如果知道了本次劫数为何,相生相克,便能行事吧。”

  这几乎是在透露骨瘴的致命处,玄微怀疑地看着倚妆,后者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

  然而转眼他又变得胆大起来,他要报复机锦,报复那个欺骗他,毁掉了他自由的仙,是他让自己走到了错误的路上。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倚妆也不会否认自己。只因否认自己,便像是否定了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啊。

  “看来尊上已经知道了。”桃花木亦像是在刻意讽刺玄微,“我听那两只月灵讲,人界近来洪祸不断,这回是水吧,水么,要用火才能克制,但可不是普通的火。”

  他眼里迸出病态的兴奋,倚妆上九天来为被仙者们认可,可谓博览群书,他道:“世间至阳是凤凰火,但凤凰火可不够,要朱雀火,但若要求朱雀火,凤凰不得涅槃,尊上,这次,你要舍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