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鲤这一逃,彻底把自己整得无路可退了。
不用想他也知道,明早天一亮,自己的通缉令估计已经贴满京城了。高低得是个掉脑袋的罪名。他才活了没多久,没享上什么清福,就闯了这么大一个篓子。依照萧承钤的性子,铁定不会轻易发放过他。
以前都是周鲤去抓别人,还是头一回要被全城通缉。不巧的是,如今他穷困潦倒,身无分文,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躲躲。
周鲤窝在一条小巷子里,焦躁地看着天边逐渐泛起亮色。思虑一会儿,他决定先回禁卫营探探消息,万一萧承钤根本没有记住他的样貌,便不需多加担忧了。只要不被通缉,偌大一个京城,禁卫营又非官家长来之地,要避开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实在有些困倦,不如先回去睡一觉。
在营里提心吊胆地等了一日,果然无事发生,周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托了月黑风高的福,逃过一劫。
吃过晚饭,韩良忽然跑来,急匆匆地敲开房门,“周离,你怎么还在这儿?”
周鲤愣住,“何事?”
“内务府的公公来传圣谕,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准备接旨。”韩良一边说,一边进来翻箱倒柜地给他找官服。
周鲤的官服许久不穿了,压在柜子里有些皱巴。好在此人的衣裳本就没几件,找起来不算麻烦。
周鲤换好衣裳,韩良又替他理了理头发,戴上冠冕。看起来颇有几分正人君子的意味了。两个人勉强忙完,外边已经传来宫人的声音。他们连忙小跑出去迎驾。
一群人影中,隐约见一人身形修长格外出挑,来不及细看,周鲤已经跪在地上,静候圣令。只听到有人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禁军五营周离,护卫玄云大师有功,武艺精湛,忠心耿耿。朕周身尚缺殿前侍卫一人,特破格提拔,即刻上任。钦此。”
这位公公的声音越听越觉得耳熟,周鲤思忖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严肃地看着自己。
周鲤顾不上思索这封谕令是怎样难得的天降好事,他只是慢慢记起,上次看见那张脸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松脂当时应该只有十几岁,还是少年模样,常常是跟在萧承钤身后,腼腆地笑着和他打招呼。而今,他已是一位可独当一面的大内总管了。
周鲤一时有些惘然。
“周大人,皇恩浩荡,还不接旨?”那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催促道。
“臣周离,接旨,谢过陛下。”周鲤抬手接过圣旨,伏地叩首。
松脂点了点头,扶他起身,“周大人,还请赶快收拾了细软,随奴才一道入宫面圣吧。”
“现在吗?”
“事关官家安危,自是不能耽搁。”
周鲤点头,“还请公公稍作歇息,我马上来。”
***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远远就能望见记忆里的建筑,是皇储的东宫。周鲤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宫里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旧是雕梁画栋,颇为气派,高大宽敞的内殿给人一种暗暗的压迫感。日暮之下,天色暗淡,宫人已经燃起长灯,照得如同白昼。
绕过层层屏风,进了偏殿,隔着晃动的珠帘,周鲤隐约看清一个白袍人的背影。松脂恭敬地对着那人通报了一声。
说来也巧,周鲤当初第一次见到萧承钤,这人就是穿的一袭白衣。周鲤以前常常揶揄他练武小家子气就是因为心疼白衣裳,怕弄脏了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习惯仍未改么?
“殿前侍卫周离,参见陛下。”周鲤垂膝跪了下去。
“平身吧。”
帘后之人缓缓走了过来,听声音似乎透着疲惫。周鲤起身,发现萧承钤连头发都未束,如瀑般散在身后,又穿这样素净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失了血色。萧承钤的眉宇微微蹙着,投向他的眼神不太和善。
周鲤又看见地上散乱着一堆奏折,心想萧承钤估计是累了。
当年在东宫,太安帝也时常遣人送一批折子来,慢慢成了太子的日课。萧承钤看得累了,也不敢假手于人,只是非要周鲤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偶尔嘟囔几句,靠在周鲤肩上和他低声细语。不小心擦枪走火,周鲤便会被按到书案上,任他求索。
那时,他们掩映在森严的高墙之下,没窥伺到肃杀的天机,正步步紧逼。
松脂沏了茶过来,萧承钤坐到正位上,沉默地打量着周鲤的脸。
萧承钤盯着他多看一刻,周鲤的心弦就紧绷一分,感觉额头在微微渗汗。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周鲤仿佛被刺了一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飞身跃步,护在了萧承钤面前。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喵呜~”
一个圆滚滚的白球蹿了出来,行迹十分灵活,大尾巴摇摇摆摆,毫不客气地跳上了当今圣上的膝头。
周鲤愣了一秒,回过头来,发现萧承钤正好整以暇地顺着猫毛,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周爱卿果然机警过人,朕心甚慰。”
“陛下谬赞。”周鲤讪讪地退回两步,气氛缓和了一点,他却更不知所措了。
“这是朕的猫,叫十二,”萧承钤接着说,“估计是夜里饿了,出来讨吃的。不过太医前些日子就叮嘱过,十二年纪大了,不能肆意喂食。”
那只胖猫舔了舔手,估计是要不到食物便失了兴致,不再逗留,一扬尾巴,扭身凑到周鲤跟前,围着他转来转去。周鲤蹲下身摸了摸它,胖猫“喵喵”叫着把脸蹭到他手上,幽深的绿眼睛竟盯得他有些心虚。
这小子长得越来越肥了,日子过得想必相当油润。周鲤在心里暗暗咋舌。这年头真是人不如猫。
萧承钤挑了挑眉,“十二素来不亲近人,看来与你颇为投缘。据说猫可通灵,能看见人所不可视之物。”
周鲤勉强笑了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既是陛下的猫,自然是极有灵气的。”
萧承钤点点头,话锋一转,“周爱卿,你先前的伤可好些?朕听闻险些危及了性命。”
“回陛下,已经无碍了。”
“你是漠北人?”
“回陛下,臣乃军户世家,老家在漠北璃州,十年前随家母逃难来到中原,五年前家母去世,臣投考禁卫营。”
“你父亲呢?”
“父亲在战乱中殁了。”
“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臣不知。”
“莫首领告诉我,你先前伤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刚才那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周鲤连忙低下头,“臣自失忆以来,一直想早日恢复记忆,故多方打听,这些都是同营的弟兄所言,应无不实之处。”
萧承钤笑了笑,“你说的这些,朕其实都知道,说点朕不知道的如何?”
“陛下所指的是?”
“昨夜子时,你在何处?”
屋里瞬时寂了寂,一阵凉风吹进,烛花乱晃,灯影轻摇,白猫露出尖牙昂首地叫了一声,“刷”地扑到墙上。
周鲤心跳如雷,脑中飞速运转。
“在营内休息,莫首领念我伤情未愈,特免了值守。”
萧承钤淡淡笑着,令人捉摸不透。“你可知朕为何偏偏选中了你?”
“臣愚钝,请陛下赐教。”
“你的父亲,曾在定北王任下做事,一生忠心报国。定北王念其妻儿孤苦无依,特命人将其护送回京城。”
周鲤恍然大悟,他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怪不得当初看到周离的眉眼,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他十年前就见过这个小孩子。
想到那些死去的兄弟,周鲤心头升起一股悲凉。仿佛是命运的嘲弄,这个叫周离的少年已如前世的他一样,家破人亡了。
“定北王之恩,周离没齿难忘。”
萧承钤放下手里的茶盏,目光越过他,看向更远的别处,“朕总觉得,你和他有些像。”
这话周鲤昨日才听过,也不觉惊讶。
“陛下似乎,与周将军感情甚笃。”周鲤试探地问。
萧承钤沉默片刻,终究避而不语。
“朕乏了,爱卿也下去歇着吧。”
周鲤识趣地行了礼,“臣告退。”
转身之际,周鲤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
周鲤出了太和殿,便有宫人领他去住处。是一处清简的独屋,四周种了许多竹子。周鲤的随身行李都已经被送进来了,他暂且无心收拾。掌上烛火,正要去掩门窗,忽然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硕大的毛球如天雷般滚了进来。
“喵呜~”
猫十二伸了个懒腰,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跳到了周鲤的榻上。
周鲤心里一软,走过去抱起它,真是有些份量。
“小家伙,你是不是还认得我?还挺有良心。”
十二蹭了蹭他的脖子。
“以前对我爱搭不理的,现在怎么这么黏人?”周鲤笑了笑,捏捏十二的肉爪子,“十二,你又胖了。”
十二可听不得这种坏心话,显摆了下尖牙以示抗议。
“别生气呀,也只能和你说说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