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每说得真诚, 迟昕却有意回避，似乎不愿意与她深谈这样的问题。
魏京岚知道迟昕还执拗在生死之中不肯回转，偏偏科塔尔综合征的患者最受不得激。
她叹出一口气, 彻底退开，按动床侧的按钮, 将床头按升起来。
“头还疼吗？”
迟昕因她的询问记忆回笼，这才摸摸自己额角上的绷带，眸底溢出一片迷茫。
“你受了伤, 然然和乐乐将你送来医院，这些你还有印象吗？”魏京岚头都没抬, 状似随意地问。
迟昕不知道想起什么, 紧张得攥住魏京岚的衣角。
魏京岚将手握上, 让迟昕切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在呢，阿昕。”
迟昕却摇摇头，捉住魏京岚便不撒手，眼睛里的光逐渐散开：“她们说，你在医院，我以为你生病了……可是到了医院, 却没有你的身影，我找不到你, 生与死我都……”
她的语言开始混乱，魏京岚察觉有异，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捧迟昕的脸。
“阿昕, 阿昕！”
她陆续喊了好几声，才将迟昕的神思唤回来。
魏京岚用自己的手引导迟昕一点点摸着自己的轮廓：“我没生病, 我没事。你看得见，摸得着。”
迟昕眨眨眼, 将魏京岚的身影重新纳入自己的眸子里，面上的茫然之色却未退。
魏京岚摸不准她在想什么，却无计可施，科塔尔综合征在两个人之间建立了天然的心理屏障，迟昕走不出来，魏京岚也走不进去。
正当魏京岚想要电话远程骚扰周楚郢寻求帮助时，迟昕终于开了口。
“魏京岚。”
魏京岚应声，静静地等着迟昕的下文。
“既然……你没有受伤，那为什么我要来医院啊？”迟昕诚心诚意地发问。
魏京岚愣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她。
“你能看到我，然然能看到我，乐乐能看到我，甚至医生也能看到我。为什么呢？”
迟昕一点点分析着，惹得魏京岚的不安浓重。
“她们……是不是一直能看到我？”
魏京岚沉默半晌，几不可查地点头。
迟昕到底在思考什么，又会不会加重科塔尔综合征？一个个疑问都被迟昕的精神状态阻拦，堵在魏京岚喉中，不敢再进一步。
“原来，她们一直能看到我啊。”迟昕得到魏京岚的肯定，松开魏京岚，目光定在自己的双手上：“可我不是……已经死在那场车祸里了吗？”
她不懂。
魏京岚原本放在的手机，又悄然拿起。
“你可以告诉我吗？魏京岚。”迟昕重新将目光落在魏京岚的脸上。
小狐狸扫着大尾巴，灵动的眸子映着的全是魏京岚的影儿，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发出嘤嘤的声响。
魏京岚不知道该怎么敷衍她，手上攥了几下拳，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楚郢千叮万嘱让她不能和迟昕纠结生死的问题，最好让迟昕自行体会顿悟，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又该怎么处理？
“不能说吗？”
雪狐眼睛中的光暗了一些。
魏京岚抿抿唇，还在权衡。
“那你们两个呢？”迟昕将目光放远，与门口摒住呼吸的二人交汇。
乐知微口不能言，这回倒是省去麻烦，直接侧过身扯扯郝然。
郝然无比后悔自己和乐知微回来得不是时候，咽了咽口水，嗫嚅着道：“也不是不能说啊……”
迟昕看不懂低着头小助理在叨咕什么，招招手：“然然，你过来。”
魏京岚见她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禁有些担忧：“阿昕……”
可迟昕现在却没有分一丝一毫注意力给她，她绕开魏京岚的遮挡对郝然直言：“然然，我需要一个答案。”
魏京岚的视线也顺着迟昕追了过来，眸中的警告意味明显。
郝然左右为难，看看魏京岚又瞧瞧迟昕，半晌没能憋出一个字。迟昕看出她的畏缩，怒火在一瞬间燃起：“然然，我是你老板，还是她是？”
说起这个郝然倒是立即找到了方向：“都是！都是老板，我实在不能得罪。”
她也不管迟昕听不听得懂，拎起乐知微的手上的饭食：“我和乐乐给您带的晚饭凉了，我俩现在就去热！”
说罢，便拉着乐知微远离是非之地。
迟昕将两个小姑娘仓皇的背影收在眼底，苦笑一声：“听一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只是魏京岚尚未回应，她便自问自答：“是挺难的，毕竟我现在是个聋子，脑袋也不正常。”
“不是这样的。”魏京岚试图辩解，可她的手还没触及到迟昕便被迟昕挥开。
她排斥的态度实在过于明显，不同于从前的骄纵，只要魏京岚肯低头便能化解，也不同于车祸后，躲避都是基于为魏京岚着想。
这一次，魏京岚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迟昕的疏远。
魏京岚只觉自己的心今晚被迟昕反复搓扁揉捏，如今已是皱皱巴巴的一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解眼下的憋闷，再抬眸，却听迟昕声音里夹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怨怼传来。
“魏京岚，事到如今，我连你一句实话都不配了是吗？”
到底是因她太过脆弱，所以魏京岚什么都不屑于告诉她，还是她从前恶事做得多，让魏京岚觉得不值得再真诚相待？
无论哪一种，都让迟昕觉得很挫败。
因为魏京岚从未有一刻，将她放在可以对等的位置。
“那我来问，对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说错了，你摇头。”迟昕忍住眼底的酸涩，道：“第一件，我没有死对吗？”
魏京岚现在没有周楚郢帮忙，只能凭着周楚郢曾经的叮嘱行事。
像这样，迟昕问，她来答，那便不算纠正迟昕，而是迟昕自己发现吧？
只是这个过程与周楚郢的描述差距太大，魏京岚不敢冒进，只能僵硬地沉了一下头。
迟昕没有漏过她的细微动作，用力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痛感却依旧不明显。
没有死，却也没有切实活在这个世界的感觉。
还不如死亡来得踏实。
轻生的念头冒上来的一瞬间，迟昕便拍了自己的头一下。
魏京岚蹙眉伸手想要阻止她，却被迟昕躲开。
“第二件，我是不是得病了？”迟昕顿了顿，又补充：“精神类疾病。”
抑郁症、分裂症、妄想症，迟昕在娱乐圈里听过不少人提起，有的是用这么个毛病博同情洗白，有的却是作为公众人物而真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精神状态的调节上，迟昕自认还算是不错，因着通感症的缘故，她偶尔也会去做心理诊疗，适当纾解自己的工作压力。
所以最初有一些情绪上的不适时，迟昕其实没往这方面想。
但她不是蠢，反复琢磨一下细节，便能发现一点端倪。
比如一个死人为什么要有洗澡吃饭睡觉这样的人类行为。
比如人都没了，为什么还会受伤，还要来医院。
比如作为灵魂为什么她能和魏京岚交流。
又比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看得见她……
仔细想想，便只剩下那唯一的可能性。
经历过车祸后，她的心理健康，出了问题。
迟昕边思考边等，但这次，魏京岚却没点头。
只是，也没有摇头。
分明是不愿多谈的模样。
迟昕心中已有答案，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我耳……耳朵，是不是……坏了？”
第一件对迟昕而言是天大的好事，第二件虽然不好，却也不至于影响迟昕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唯有最后一件，迟昕希望有转机。
可她的理智却坚定地对魏京岚道：“只有这一件，求你不要欺骗我。”
魏京岚赶忙摇摇头，她拿起手机飞快地打字解释。
【你的耳朵没有坏，医生已经做过检查。】
迟昕悄悄松了口气，她摸摸自己的耳垂：“那……为什么听不到？”
【问题可能还是出现在你心理上。】
“心理……”迟昕重复这两个字，眸中的神情俱都被敛下：“我知道了。”
她这么多年，都依赖着通感症，早已习惯耳边时不时出现杂乱的声音，而今万籁俱寂，仿佛将她整个人都隔绝。
故而当眼睛也看不清周围人的时候，迟昕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死在那场车祸里。
但现在，视力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她可以清楚地辨认周围的人事物，耳朵却迟迟未有动静。
她的耳朵还有好起来的可能吗？
她的通感症……还会恢复吗？
如果一直这样聋着，她会不会……
迟昕已然不敢深想微微侧过身揉了揉略略湿润的眼眶。
魏京岚将她的惝恍迷离尽收眼底，想了想在手机上留下一行解释。
【你的心理问题，叫科塔尔综合征。具体的，等我们回去，让楚郢帮你诊疗好不好？】
她没有急着拿到迟昕的面前，而是等迟昕自己转回身。
隐隐的不安的感觉升腾起来，因着迟昕认识到自己活着的状态并不如周楚郢说得那样积极，所以魏京岚不敢轻举妄动。
迟昕渐渐回神，望见魏京岚的解释，点点头应下：“好。”
魏京岚露出一点笑意。
迟昕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谢谢。”
客气又疏离，顷刻间便将魏京岚唇边的浅笑吹散了。
【阿昕。】
魏京岚手机上的话删了又改。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迟昕张了张口，却又咽下，否认道：“没有。”
魏京岚还欲再问，却被迟昕打断。
“我去喊然然她们进来吧。”
她似乎真的有意避开她，说完便要朝门口去，魏京岚捉住她的手腕，指了指自己：“我去吧。”
无论谁去都是好的，迟昕现在只是不想单独与魏京岚在一起。
等魏京岚出了门，迟昕便又一个人发起呆来。
她的确没有生魏京岚的气，只是有些应付不来当下的现实而已。
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联系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仅存的意志，某一刻，迟昕竟想趁着魏京岚出去逃离这里。
她想一走了之，想离魏京岚远远的，想离这个人间远远的。
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让迟昕烦躁得要命。
难怪魏京岚要处处瞒着她，就她现在这个状态，是挺给别人添乱的。
一场车祸，看似是她救了魏京岚的命，到头来，还要魏京岚为她劳心伤神。
这样的重新靠近，到底是喜欢还是怜悯？
迟昕猜不透，魏京岚大约也是不肯说的。
难过再一次涌上心头，伴着对未来的恐惧。
迟昕按着心口悸悸，悲哀地想，倘若她不能恢复如初，那她梦寐以求，心心念念，想要自己配得上魏京岚，配得上她的人她的感情，怕是再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