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
顾清池瘫坐在地,看山门外白绫车马轰隆驶来,人群中一道持白伞披黑斗的身影朝他走来。
如同梦魇初醒后恐惧绝望染满身,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躲不过,醒不来。
林间风卷斗篷下阔大衣袖若潮水白浪,头脑一片空白地怔看那虽遮挡严密却依旧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云步如摇走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
噗通跪了下去。
“这谁啊?”
人群内窸窸窣窣议论声起,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却瞧不见脸,又偏偏这么实在一跪,多少是抵不过好奇心,这时候又不好太过火议论,全在偷偷摸摸小声嘀咕。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挤在中间的一个不知道哪家老道掳着胡子不解蔑眼道。
“哪个人啊?”身旁膀大腰圆的员外夫人耐不住性子急躁发问:
“牛鼻子话说明白点儿!”
“他们家二弟子啊,就害死他师哥那人!藏得这么严实一点儿不漏肯定有猫腻,且是白日擎伞,除了他还有谁!我看他帽子摘了定是头白发!妖人之躯害人无数,四处追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
“多少?!”
“黄金千两!”
“哎呦呦呦……”员外夫人生得糊涂人倒是精明,连连摆手信不过这三脚猫老道:
“那绝不可能,真这么可怕他还回来干嘛,不得藏起来啊,哪儿有天上掉黄金的道理。”
止不住身旁耳朵尖的一传十十传百,人群中窸窸窣窣全是 “千两啊,黄金千两!”
“说这人值千两金子呐!”
“这老道士不就是技不如人还来看人家下菜碟的,他说的话你们怎能信了。”一位满脸胡茬抱着刀的江湖刀客无趣一答,
可把那老道气得鼻歪眼斜,当即不顾眼色大声反驳道:
“怎么不信!你们都是眼瞎看不见给他撑伞那个灰头发的!那是凡人能生出的头发吗!那他娘的是个妖!就是那祸世的大妖!”
众人一哑,旋即再度议论纷纷,语气全成了夹着惊悚的阴阳怪气!
“你别说……还真的……”
“也太吓人了吧……”
顾清池脑内恍然轰鸣,任周围再是议论纷纷都站不起身,发不出话,
只借内心震恐骇然手脚并用蹭退几步,又在拉开距离后隐约看清大帽下男人隐忍痛绝咬死牙关,双眼紧阖。
“你……”
大帽下那人的脸再低几分,嘴唇摩挲片刻。
——“对不起……是师哥无能,没能带他回来。”
——“对不起啊,是我害了他。”
——“清池啊,对不起……”
野山草木簌簌,顾清池在片刻懵然后猛地回神,快爬几步直冲过去双手扯住顾望舒衣襟狠狠扯到面前!
“假的是不是,檄文假的对不对!你不是那种人的,我知道的,你不是……大师哥也并非你害,一定是另有隐情!对吗!师哥!你说话啊!我要你亲口说!!!”
顾清池扯得猛,摇晃间摆掉顾望舒大帽,藏着的银发遽然铺撒一片,趁日光入眼前一瞬艾叶急手举伞遮了他一片阴。
四周倒吸冷气的呃音抽得响亮,竟还真如了那老道所说,真就值了黄金千两!
顾清池旋即哑然,僵硬挪了视线到艾叶身上,赫然起身。
——堕入妖道,引大妖祸世……
“难道说……那妖是你……!”
身后从下传来个带着紊的弱声:“清池。”
和直叫顾清池陷入绝望的一句,
“檄文,不假。”
这清虚观的青年掌事也只在畏缩须臾后当机立断,回身捞起已然失魂落魄的顾望舒快步登上进观石阶!
力度之大,几近成了活生生扯着人往上跑。
踏过无数次的九百九十阶,此刻踩在脚下,全成酸涩。
顾望舒惊愕间看顾清池不带一丝犹豫,决然到强迫着着他快步一迈三阶的跨行,惯于数阶的顾望舒当下根本无暇关顾,
甚至于不知他这一向温雅师弟哪来这么大力气和冲劲儿,拽得自己踉踉跄跄险些跟不上!
“清池,清池!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望舒终于是缓不来气,气喘吁吁惊恐发问。
哪知顾清池却是头都没回脚步不地扯他快走:“你怎还敢回来!”
顾望舒以为他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倒也荒唐一笑,摇头道:“我就是来送他回家,就走,就……”
“四大法门的檄文铺天盖地,你这时回观岂不就是正会叫他们逮个正着!”顾清池脚步片刻不敢放慢:
“现在马上随我回去收拾行囊,我给你开暗道封山阵,艾叶兄不是腿脚极快又可御风吗,让他抓紧时间带你走!”
顾望舒蓦然迟钝了。
紧接着难以置信道:“……清池?”
顾清池未予理睬,自顾自不停道:“先离开这,山门下见了你的人太多——”
“你…你不恨我。”
顾清池一滞,骤然回身时已是双目盈盈:
“事至如今我还恨你做什么!”
“既然大师哥已经不在,能称得上兄长的就只有你!我信你不是做的出那档事的人,也不信艾叶兄是屠城害人的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被逼无奈——我不能……我不能连你也没了!”
“不管你是抱着什么心思归观,你肯回,就说明内心清明并未成邪,说明你还是我师哥!更断不能让你送命在这儿!”
顾清池转而掠过其师哥震惊的双瞳,直对身后遥遥紧赶慢赶追着的顾莫怒吼!
“顾莫!追什么追!还不快将山下见过你二师哥的人全都统制起来!谁也不准报信!”
“——啊?我……?”半大的孩子一头雾水,登时是个手足无措。
“就是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回会拿事!赶紧!”
可山下才到底人多眼杂,不就是顾莫再跑下去的须臾功夫,受了不少惊吓的人谁还乐意等在旁边,早不是纷纷对缠绫车马虔诚一拜再匆匆离去?
顾望舒被顾清池拉扯着行至半山也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落眉之余皱起眉间,沉声唤:“清池。”
顾清池只顾发着脾气似的往上拽人。
“清池!”
顾望舒再抬高声音,却带着顾清池从未闻过的宽声喊道:
“顾清池!你先放了我,我有话要与你说!”
“我不听!!!”
顾清池突然带着哭腔大喊出声,连顾望舒都被他这绝望一嗓喊得发了愣,但仍狠心稳当站住脚立在石阶上。
说到底比他身强体壮又内力强大的师哥,是任凭自己怎么扯都再不动半分的。
顾清池疯了似的死命连扯他十几下,终是无能为力转过身带着满脸泪痕,站在比他更高的两台上回身望向他,眼神哀绝地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
“师哥,别说……”
“清池啊,我——”
“我都说了我不听!”顾清池肆意打断他的话,声音因急促喘息而含糊不清。
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心宽豁达平易近人的好性子师弟哭成这样。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知道真相,我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的念头只剩一个,就是不许你去送死!”
顾清池死命拉扯住顾望舒袖角,埋头痛哭。
“就算你真是那般发指恶人,我,我……也要救,你今天从未来过这清虚观,你现在就走!”
“回不去了。”
顾清池蓦地抬头,看眼前人苦涩一笑。
“还有两日师父便要出关,我得去迎迎他老人家。”
“师哥……!”
石阶陡峭,秋风新雨后阴凉生出青苔,慎行要紧,更为彷徨。
“清池,别回头,向前看。”
顾望舒说罢反手扣住他抓起自己袖口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石阶凉,莫要再坐了。走吧。”
顾清池晃动的眸海晃动。
他二师哥从不会这般耐性去哄人的。
他二师哥也从不会这般笑着与他讲话。
于是他的心也从这无尽长阶上与露水混杂滚落,再是不闻踪迹,熄了炽热,只剩灰烬,不再滚烫。
艾叶从后面追跑上来,抱着顾望舒御了一路风的妖习惯性去带他胳膊,只是见顾望舒还拉着顾清池面色凝重,才悻悻收了伸到一半的手。
顾清池抬袖狠狠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
“好,那我先走,你要跟上。”
三人无声踩在这石阶路上,只顾清池一人闷头走得快。
顾望舒在良久冷清的尴尬中,开口问身旁一步两跨再停下等他的艾叶。
“你可知这进观石阶,共有多少级。”
艾叶环视了眼前后不见尽头的长阶,冷不丁一问他也弄不清,便随口应了个:“走起来没完,约么一千多阶?”
顾望舒黯然一笑:“差不多。是九百九十九。九九化一,再生万物。”
艾叶笑道:“你知道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顾望舒偏头去看这眯眼冲他笑的妖,他有时候真的弄不懂,明明走的一直是条不归路,这妖怎每次都能逍遥自在一脸轻松。
于是连自己也莫名变得豁达无畏起来了。
“就是说每一场结局,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艾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明觉厉地“哦——”拖了个长音,再转成一脸贱兮兮,凑过顾望舒耳畔密谋道:
“那就是说,此番事了,你肯与我浪迹天涯的意思?”
“哪儿跟哪儿呢。”
顾望舒惯性嫌弃一躲闪,艾叶一双明眸顿时黯了色,怏怏摸了鼻子老实站回旁边,成了个摆设似的跟他闷头走。
但见他这反应有那么半瞬恍惚,也很快回神,只无奈偷偷勾了嘴角,摇摇头继续登上山去。
几人总算登上山门,自益州到京畿十几日路程,几乎横穿了整个夏秋。
再推开小院门时,阔久已归的木门干枯吱呀一响,扑面而来是穿堂桂香。
艾叶在身后盯着顾望舒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出神,桂香浓烈直冲天门,头晕目眩间多了几分迷离。
一定很香。
如果咬上一口。
看血痕从洞口溢出,舔上一口定都是桂甜醉人。
正如那处无境雪原,千年间白茫茫一片的平整无痕,纯洁干净到心生敬畏,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思——
如果我踩上一脚,如果那第一脚是我踏的。
可真正产生冲动试探性去做,本性的善便会再叫嚣起不许玷污,舍不得,下不去手。
对自己而言太过神圣的东西,发了疯的想要,却又怕错失了手,再成亵渎。
于是再桀骜狂妄的兽,在这份自我冲突下都会多了犹豫,多了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我要得起的吗。
“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