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在许久难得的安眠中头脑浑噩,做了整晚的梦。
梦里时而在那抬不起头的暴风雪中,抵不住风雪,袄子拉得老高藏掖着发,只看得到对儿白纹的厚耳朵被吹得凌乱。
他紧紧拉住着面前伸来的手——玄袍袖口纹着繁杂金丝,一身阔气压得风雪丧胆,天地模糊打着旋迷茫,可那袖口却是纹丝不动,宛若别有洞天,这满天风雪都为之所使。
怎奈下一瞬天旋地转,层层跌落无尽谷底,所及皆是粘稠泥泞,再展开手,入眼一片血腥。
梦境实在可怕,艾叶恐惧中从谷底挣扎起身,身下无数双枯槁干瘪模糊得辨不清是人是妖是鬼的手拉着他下坠,
十指求生地抠住石壁,指尖磨得血肉模糊,缺氧时大口呼吸,绝望的泪接连滚入口中。
四处燃烧的烈火炙热,他干渴得发不出声,无力抓着石壁挣扎,数不清的血腥枯手拽得动弹不得。
“哥————!”
“救我——!”
玄衣震袖,决然而去。再挥手鬼目长剑暗光嗜血,尽数斩断蜂拥而至、扑向谷底的人群。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谷底鬼坑中不停深陷,血海腥潮暴风狂雨般漫入口中,仍不断有尸体被从谷顶抛下。
罪孽一层又一层,虽并未他所为,却尽数落在他身上,皆化作厉鬼来索他的命。
他快就在这血雨腥风中溺死了,已经分不清是在被人保护着,还是正在被所谓的情义捂死。
精神只在寸间崩塌。
“哥!”
艾叶惊叫着坐起时浑身都是湿透的,出了一身冷汗,头发粘在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客栈房间气味陌生,让长久处在危机中的妖寻不到安全感,他起得太急了,一时辨不明自己在哪儿。
他在那样真实的噩梦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冥冥中认定自己总会有一次真的会就那样被尸骸扼死在梦境中,再也睁不开眼。
顾望舒衣冠楚楚坐在榻对面的桌旁,闻声稍稍移开手中持的书。
身侧茶盏冒着腾腾热气,看上去是才外出归来不久。
“醒了?”
艾叶略微缓了神,这会儿想起昨日的事,方才松了口气。
顾望舒约么他只是做了噩梦,不像身上哪里不舒服,一时半会儿提不起神罢了,放下手中书,靠过去用衣袖揩了他额前的汗。
“你昨夜同谁睡了一晚啊。”顾望舒寻出心思调侃道:“梦里怎么还在喊别人。”
艾叶听了话悻悻睁开大眼,雀羽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或泪水的晶莹,茫然一眨落了地。
顾望舒只好摆手笑笑。艾叶自被自己寻回来后好像一直在哭个不停,这会儿可是生怕自己再给他惹哭,连玩笑都开得小心翼翼。
艾叶见他穿得体面,抓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问:“出去过了?”
“何止出去过。巡了整夜的城,才回来。”顾望舒抬了眼:“你该不会一夜未醒?”
照艾叶以往习性,夜里总是睡睡醒醒,说睡就睡,一点声响便会醒。
顾望舒临走之前拼命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谁想到他居然就一直这么沉睡着。
还真是辛苦坏了。
艾叶诧异看向窗外,天早就全明了,隐约听得到窗外路过商贩吆喝声。
偌大的城,跨过一夜寂寥,再次苏醒。
“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巳时。”顾望舒答:“你睡了快半圈。”
顾望舒把沏好茶递过去让他喝,可惜艾叶光看着那袅袅热气都觉得热。
只睡一觉便捂了满身汗的妖看不下去给他推开,想着自己下去倒杯凉的。
伸过懒腰身上发酸,哪知道才刚翻下床。
“噗通——!”
“哎呦!”
艾叶踩着地的腿一软,笔直笔直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
艾叶:“?”
顾望舒手里端着热茶没法子接,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滋溜溜从面前矮下去。
艾叶摔倒前择慌拿手扯上顾望舒衣袖,扽得他也跟着一踉跄!
好险稳住热茶没泼在艾叶头顶。
艾叶衣衫不整瘫跪地上:“………”
顾望舒尴尬一咽,心中无主了:该扶吗,扶好吗,
贸然上手……不会伤了他自尊…?
艾叶五官逐渐变形扭曲,紧拽着顾望舒那只手捏得人袍子都皱了大片。
不等顾望舒犹犹豫豫开口询问,率先牙缝里硬挤出三个字:“我、没、事。”
“哦。”顾望舒点头。
“……”
“可否先将手松开?我好把茶盏放下,烫。”
艾叶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死死薅着他袖子。
顾望舒回身放了茶,再扭头时看艾叶仍就那一个姿势软跪在地,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奇怪间听他用蚊蝇大的声道了句:
“扶我一下……”
到头来艾叶还是老实坐回床上,再死撑都没用。
就是脸色又羞又恼,黑成锅底罢了。
“定是这几天躲人追杀跑得多了,突然放松下来才这样。”顾望舒打起圆场道:
“哦,你饿吗?我去寻些吃的。”
艾叶听得出来顾望舒这是在替他疏解,反倒让他脸上更为挂不住、烦得很,只把头撇在一边,闷声不乐道:
“自打昨儿个就想问了,你我有住处不回,拽我来这客栈做什么。怎么,难不成是金屋藏了娇,怕被我发现不成?”
顾望舒瞳孔猛震。
艾叶见状“嘭”地绷直后背,明显觉得他这反应不对,当即怪声嚷嚷道:
“啊?顾望舒,你还真叫我说对了?三月不见这么快就寻了新欢不说,这还……还住到一块儿去了!啊?啊?!”
“不是,且听我解释…”
“解释个榔头嘞!”艾叶气得耳朵冒烟,掐腰大骂:“所以还是住到一起了?我…我费尽心思把你拖到人间见了光,是为了让你和我好!不是为了给你解放天性的处处留情,给他人做嫁衣的!”
顾望舒被他吼得连连退步:“不是,你听我说,他……”
“我不听!!!”
“……”
顾望舒哑口看了艾叶好一会儿,那妖都堵着气只背着他瞪起墙面,怕是再过一会儿那墙都得被他盯融了去。
实在没辙子,加之累了整晚都没歇过脚,身心疲惫叹道:
“等你消气再来总镇府上寻我,届时看了就知晓了”
顾望舒太阳穴隐隐作痛,伸手揉着去推门。
木门“吱嘎”一声响,艾叶随即在后边恼火却又怯生地唤:“喂。”
那妖唤的声实在是小,顾望舒起初以为怕是幻听,稍稍止了推门的手,竖耳听着他囫囵个儿的说道:
“等……会儿。别走。我听。”
顾望舒扶着房门噗嗤笑出了声。
转念觉得这会儿发笑不合时宜,只能强忍笑意,回去身把刚刚略微泄气的胸膛挺起,打趣道:
“怎么,小猫这么快就消了气?”
艾叶瞪着足以双吃人的眼,可现那神情再凶,露出的犬牙再锐,在他眼中都只像个赌气的猫儿了,挠在身上不痛不痒。
“……我听你解释,你别抛下我自个儿走。”
艾叶视线躲避,小声嘟囔:“你我之间别再闹什么误会了,我害怕。”
太惹人疼爱了。
顾望舒这会儿竟冒出个这样念头——虽然很快便扫了去。
他觉着自己不能妄意寻思个余千岁的、雄姿英发的、男妖,可爱。
顾望舒倚着门抱臂笑道:“捡的孩子,从别家跑出来的奴,暂无个安心去处便且住在我那儿了。总觉得他有时道不明的与我很像,要我扔他出去实在良心不安。不如你现在整理下,与我一同回去,见见他。”
顾望舒停了会儿,眯起细眼将他上下打量了,含沙射影接道:“走得了吗,要给你弄辆马车?”
【作者有话说】
顾望舒表面::-I
顾望舒内心:^_^
艾叶:(.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