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念叨着“该死该死”,身前忽地响起个清脆洪亮的声儿:
“扎营!”
二人齐齐探头,所在军队正前方少年扬军旗堂堂立于马背之上,旗帜迎风烈烈,不见半点吃力。
少年身披牛皮护甲,褐布上衣绣着古彩纹。
巧了,正如枯骨所示,少年身材瘦小,精神抖擞,双目明丽,晒斑反是给那张脸填了些野生的韵味。
恰好身旁有持双斧的光头壮汉跻身过去。
那人身量极高,平地与他擦肩而过时,艾叶恍地意识到自己可是骑在马身上的。
“鸠岩!”那壮汉声音洪亮,喊了少年名字。
少年闻声转头朗然一笑,落日余晖洒在脸上,面前是无尽融了金的苍山,应答:“叔父!”
“明日一早!”少年举手遮挡金光,望向远处最高的山峰:“去会会南裕,夺回罔骰的圣山!”
入夜的营地扎在崖间平地,篝火燃得比人高,有人卸下腰鼓高歌,热闹中野猪才烤熟的肉被人用小刀挨个传过来分食。
顾望舒与艾叶借的身体挤在人群中间。
他们在热闹中简单弄清了些事情始末,譬如说这群人是来自西北方的部落罔骰,往南见得的那座白顶金山是他们的圣山,只不过是几十年前被一个叫南裕的中原部落强夺了去。
罔骰本为游牧部落,不善战,被迫为夺回圣山养兵训练,筹备几十年之久,却在出征前月老族长忽因疾病去世,只留下鸠岩一个“儿子”。
他在一个月间匆忙成了新族长,要带领族人为圣山交战,成了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部族的人该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顾望舒与艾叶心中明了,正如此刻那被他叫叔父的男人取出一面绘者彩纹的牛皮鼓席地而坐,手掌嘭嘭揍出节奏。
“鸠岩,跳个舞助兴!”
那光头话音间断,声音听上去总像是命令。
底下口哨欢呼声瞬间响彻山谷。
艾叶感到顾望舒不安一颤,若非是只能旁观的梦境,这会儿怕要跳起身去了。
谁道少年并未有所不适,反倒心悦点头,刷拉一声脱下上衣!
他上衣的下摆夹在虎皮围裙中,那色泽鲜艳的粗麻衣自然垂在身上,露出一身漂亮浅棕色的肌肤——
身姿纤细中略带些细腻,好在并无女性特征,又或是因为他的年纪尚轻。
虎皮围裙下细长漂亮的腿伴鼓声起舞,带着力量感的舞蹈不断振臂,族人们的吆喝欢呼声响彻了半山,二人夹在人群中逐渐放松下来,开始一并赏舞。
鼓声逐渐热烈,鸠岩在众人注视下随着舞姿也渐入高潮,
少年跃身跳上鼓面,以足尖为鼓槌,张臂肆意起舞,轻盈中不失力道。
顾望舒在此间低声念道:“原是我愚钝。”
艾叶看得热闹,听闻他没头没脑来着么一句,龇着乐大的牙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扭了脑袋傻呵呵问:
“什么意思?”
“无人将他视为异类——”顾望舒道:“因他自己一开始便坦荡。”
“是该坦荡!”艾叶并未探他话中深意,早沉醉在这氛围中去了:
“阳刚之气与纤细美感同存,是百年难遇的极品,是老天赏的圣物!”
鼓声毕,鸠岩停在鼓上,垫脚可以览遍族人。
他高声吆喝了什么,众人立刻蜂拥起身,手拉手将其与篝火围在中央。
艾叶本傻呵呵坐在地上没有要动的意思,怎得这具身子这会儿竟不听话地自己站了起来,跟随人流跑了出去。
慌乱时,忽地瞟见身侧顾望舒借的那粗嗓门身子也笑咧个大嘴跟自己一并跑。
“你也凑这热闹?”艾叶看得浑身发毛,惊道:“我怎么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我不过借梦,入的是幻境。”
艾叶明显看得顾望舒借的身子并未张口,怎得耳朵里簌簌进着他的声音:
“只不过存在冯空意识中罢了,又非真的掌控了这具身体,当梦中人有些强烈的冲动要去做些什么事情,是阻拦不了的。”
话音刚落,顾望舒借的那身体竟主动拉住艾叶那络腮胡的手,围着鸠岩熟练起舞。
“倒还有趣!”艾叶欢喜道:“这入梦一说挺好玩的!”
鸠岩挥手一指,朝向隐在黑夜后的圣山:“待我们夺了圣山!凯旋回家去!”
“回家!回家!”
震耳欲聋的呼声响过,幻境中忽地起了波澜。
艾叶以为是篝火晃眼得眼花揉了揉,耳边乱糟糟地成了无数人小声嘟囔,细碎吵杂闹得很。
他猛一低头,发觉身体已然悬浮在了众人之上,脚下起舞的人们像是被倒了桶粘稠的浆糊,动作齐齐放慢。
唯有某处亮着火光格外清晰,定睛一看,正是鸠岩与他的光头叔父坐在一处。
叔父比起鸠岩大上许多,二人倚在一处的模样多少有些好笑。
顾望舒牵住艾叶的手带他向下飘了几许,靠近二人身侧,刚好能听到对话。
“等夺回了圣山,我也有颜面见阿爹。”鸠岩握着手中木偶,他眼中有怯,怯后也有更强的信念感支撑。
那光头并未应声,只把少年搂进怀中,拍了拍背。
幻境此时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周围景象开始大量坍塌,地陷,山体崩裂,扭曲,头顶有巨大的兵马呼叫的声响起!
艾叶猛一回头,一匹高马的马蹄依然腾空举到面前!
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护住面部,危机时刻耳畔呼地像是刮了阵风,紧接着身体被狠狠撞了一下。
艾叶张皇定睛一看,身子竟然飘在了空中。
顾望舒紧紧攥着手带自己飘在天上,刚刚借的那具身子已经被马踢踩碎了头骨,
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烧焦的战旗只剩烟气还在袅袅飘荡。
中原南裕的战马身披青铜铠衣,临时练兵的游牧民族根本不是对手,
刀剑坎不到人,马不及半身高,更无整齐划一的指挥。
鸠岩的马被长戟削断了腿,他滚到地上,落在人群中,几根长矛刺透了胸腹。
少年扑在地上随手抓了把剑,爬起身,没有回头。
“护我江山!”南裕的大将手中提着颗不带毛发的人头,夹马大喊:
“踏平蛮族!”
“踏平蛮族!踏平蛮族!踏平蛮族!”
“这……”
“流言传了千百年,假的也成了真。”顾望舒道:
“那棺中少年并非死于祭祀,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断在骨头里拔不出的铁器,他死于征战。”
“只是后人断章取义。”艾叶点头道。
“谁能想到一个瘦瘦小小阴阳身的半大孩子会持刀上阵,拼到最后也未曾回头。”
“那接下来怎么办。”艾叶望脚下尸横遍野:
“问题是他为何单单被留在崖间,以个精致棺椁保存着了?”
“看那儿。”顾望舒朝下指去,战场风云变幻,入梦幻境不知何处时起战事已停,
南裕大将下马从尸山中捞出个瘦小的孩子,而后命兵士们一把大火烧平了半山——
若不这般处置,腐烂难免引发霍乱。
“所以说,倒是敌方将领为他收的尸?”
“不是没有可能。”顾望舒道:“也算是对对手的尊重。”
“如此说来,他成鬼的缘由又是什么。”艾叶搓指思量:
“也不是暴尸荒野,还是说输的不服气了——”
话音未落,顾望舒忽地擒着他往后一甩,神色骤然凝重,凭空伸二指一点,
梦境哗啦一声如玉碎般爆裂成碎片!
“莫要伤人!”
艾叶脚下一软,赫地定睛,才发现竟以回身到山洞中了。
顾望舒全身挡在自己面前,手指正正抵在一团黑雾中央!
黑雾发出难听的嘶吼,迅速膨胀变大要将二人吞入其中。
顾望舒一脚蹬起白伞抡空甩去,噗地将黑雾搅散!
黑雾紧紧纠缠在顾望舒伞面之上,沿伞撑攀向手臂。
顾望舒速速再掐一指抵住伞柄,口中暴呵:“现!”
黑雾痛苦大叫,一股烈风吹得其中的人形忽隐忽现,山洞内飞沙走石风嚎不断,
黑雾到底顶不住被稀烂吹散,在有限的火光照亮范围内现出个头发凌乱,不见左臂的少年。
他先是露出满口尖牙锐叫几声,猛地朝顾望舒冲来!
顾望舒敏捷退步躲闪,一边推开艾叶道:
“你又无法驱邪,躲远些,免得误伤!”
艾叶听话跳到边上去,他的夜视力得天独厚,眼看一人一鬼纠缠到黑暗中去,开口大喊:
“顾望舒,攻上方!”
顾望舒应声抬伞一抵,孤鬼一口利牙齐齐镶在伞柄上,顿时有黑漆漆的煞气沿着齿痕蔓延开来。
他反推真气向下逼出煞气,蹬步跃回火光处与孤鬼战成一团。
“为何不出剑!”艾叶担忧人会受伤,心急如焚道:“斩了他!”
顾望舒未余几乎应声,二人在地上空中打得连转数圈,
此时道长落地手中一牵,竟有条无形的捆线不知何时将那孤鬼团团缠住!
那鬼被迫双脚并拢定在原地,发疯嘶吼。
顾望舒趁机掏出怀中木偶:“看这是什么!”他道:
“你可还记得此物!”
恶鬼双目赤红,牙关开始咯咯打颤,没半晌后再次痛苦嚎叫道:
“我的!!!”
顾望舒趁机逼问:“你成鬼煞已近千年,若不食用人血必将如火蚀痛不欲生——但你不伤人命,偏要去吃山上村民的羊,即便羊血不抵人血十分之一也不愿害人性命,足以证明你本性不坏!”
“还我——!”那鬼神智不清,枯黑的手指根根紧绷。
顾望舒两步逼至鬼面前,艾叶在一侧看得倒吸凉气,叫了声:
“别离太近啊!”,险要冲上去把他扯回来。
“鸠岩!”顾望舒掐住那鬼下颌,触碰的瞬间手指顿时被煞气侵染成墨色,沿手背向上蔓延。
“松手!”艾叶急得跺脚。
顾望舒此时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实在可怖,兽性要他不敢靠近,更别提那少年鬼此刻承受的净化压力该有多巨大。
但也不能放任煞气就此侵蚀下去,一旦没过心脏,人可就会当场暴毙。
那鬼听这名字浑身抖如筛糠,忽地抱头大叫,跟着念了几遍。
“鸠岩,鸠岩,鸠岩,鸠岩!”
“若你是想要回家去。”顾望舒正色道:
“我可以替你去寻罔骰曾经在过的地方,重新葬你,只要你愿放下执念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