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一边念叨一边奋力挖刨,脏手蹭了脸上泪,脸花成一片儿一片儿的。
“艾叶!你在这做什么呢!”
……这呼喊声怎还越来越真实了。
艾叶甩了甩耳朵:是我悲痛疯了出现幻听,还你是顾望舒成了厉鬼还不忘骂我!
“吐出来!捡了什么都往嘴里塞?”
“什么啊!那不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铃铛,怎么就是随便捡的了!”艾叶头晕脑胀反口驳道:“你到底有多烦我啊!死了还要追着骂!”
……
…………
嗯?
这声音……是身后?
艾叶“噌”地拔起身子,陡然回头,小腿撞到身后的残垣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顾……”
他此刻怎就正好端端的立在身后,眉毛拧成坨皱纸不解看向自己!
身旁还有个小兵模样的人,看到他转过身,立刻吓得“啊!”一声惊呼溜得没影儿。
“怎么解释。”顾望舒肩头一沉,揉着太阳穴道:
“有人与我说看到个白毛妖怪在这鬼哭狼嚎,我本想着不会吧,没想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艾叶惊恐指着顾望舒结巴。
“我什么。”
“你不是死了。”
“?”顾望舒左右看了一眼:“咒我什么?”
“那…那这是……”艾叶呸地把口中银铃吐出来端详几遍,才发现只是个什么饰品上挂的普通铁铃铛。
他迅速低头,发现顾望舒自虎口到半小臂肘弯处简单缠着纱布,有些许血色洇在外头,让他头皮绷得更紧:
“胳膊怎么了?”
“不知道被什么刮的,皮肉伤无事,救人要紧。”顾望舒道:“你也是,来都来了,搭把手。”
艾叶定定站了半晌,乍如惊弓之鸟笔直冲进顾望舒正怀,力道大得攘里他连退几步才得站稳!
还没等顾望舒回过神发话,艾叶已经那用两只挖了泥黢黑的手使掰正顾望舒的脸,一顿乱摸胡揉,蹭了他满脸黑泥。
“艾…艾叶!”顾望舒连连挣着脸,怎奈被艾叶按得使劲,如何都摆脱不掉。
“活的,活的,真是活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哭什么……再遭你这般玩弄下去就死了。”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顾望舒看那张哭花得快要和泥的脸,又垂目看了眼他从那废墟里头挖出来的铃铛,一下子明白过来始末。
“你……”他扶额倍感头痛,怎得不是烦心或觉麻烦的心思,反而有些想笑。
“怎么这么傻啊。”
艾叶叼着下唇摇头说不出话,又一头冲进怀里,“哇”地歇斯底里哭了出来。
怎么哄都哄不好那种。
“千岁了。”顾望舒无奈安抚道:“同外人说你十岁也信。”
是夜,两人在羌水缓坡河岸寻了块难得的干净平地,将就过夜。
顾望舒在凉得结了冰碴的河水中抹了把脸,手刚探进水里便被冰得千百根针扎似的疼,赶紧草草净了手和脸,快步跑回火堆旁烤起通红的手。
忙得落到天黑才得喘气,还是因为需要赶路,否则天灾冤魂难散,能处理的事情仍有许多。
想到这不觉心口酸痛,往火堆前再靠近一些,试图以火暖哄出困意,放松心思。
艾叶翘腿仰面躺在旁边看夜空。
大难之后的星空总是格外清澈明朗,星云排列成河,明光闪耀,珍珠玛瑙似的镶嵌在深蓝色天幕上,广袤无际,向着永恒延伸。
人间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花枯山移,唯有这片日月星斗,千百万年也依旧如此日复一日——
他喜欢这些不会变化的东西,一如自己寿命冗长,万物更迭,他需要什么不变的陪着。
顾望舒坐在对面烤火,透过火焰噼啪跳跃的虚影,看向艾叶出神。
妖自前额到鼻梁,再到唇弯延续下的线条,似与身后乌黑青山绵延接连,呼吸起伏。
他不像个人间的活物,更像是天下自然孕养的精灵。
顾望舒取下火上烤着的最后一串鱼,在火上搁的时间久了,外皮焦糊酥脆,鲜香混着火炭味不加以糖盐料也带着丝丝甜意。
适才刚坐下时,忙了一天帮忙救人寻人,突然闲下来才觉得肚子空空,周围又没什么吃的,随口说了句饿,艾叶竟毫不犹豫一头砸进冷得刺骨的河水里,没一会儿就叼了几条鱼上来。
碰一下都冻得疼的河水,这只大猫还能满脸欣慰的笑着站在河中央冲他挥手,像个的了乖的小孩一样显摆手里的鱼。
上了岸只是抖了抖身子,一身湿淋淋的毛发衣袍立刻干爽如新。
烤鱼的酥皮咬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艾叶听了声侧过身来,枕着胳膊看着他吃。
大妖漆黑的眸子中映起团火焰在燃烧,虽只是单单凝望,却像藏了无数心思在眼底,道不明的,烈火般明艳。
顾望舒把吃了一半的鱼放下,在他无声且强烈的目光下开了口。
“你真要同我一起走,去那个对你而言虎穴龙潭似得地方。”
“有你在呢,我怕什么。”艾叶笑道:“寸步不想离了,你就当被小鬼缠——我还能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用处。”
顾望舒低头漠然一笑,没再说出什么阻拦的话。
“可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佩什么铃铛啊。”艾叶支起脑袋来问。
一想刚刚自己那副糗样就闹心,语气中难免夹带着埋怨。
“儿时师父自山门捡回我时就带着的。”顾望舒摇摇脚腕,摊开手撑着身子仰望星空。
“还可能是个什么法器,虽说没什么实用效果,但我若是摘了它就会发病倒霉。只能一直佩着。”
“其实带着也好,声音清脆的好听。”
“有吗?”顾望舒不禁往下看去,脚腕红绳上雕花镂空的铃铛沙沙作响:“我是自觉没什么声音的,太小,传不进耳中”
“我耳朵里听着可是清晰呢。”艾叶扭身躺平,发了个哈欠:“也好听音辨人,免得再找不到你。”
冬季夜晚露宿,没有蚊虫困扰,加之身后河水叮咛,眼前星罗棋布,静谧舒适,却是几层厚袄,添多旺的柴火都抵不住的冷。
“趁早睡吧。”顾望舒把大袄裹紧:“明日还要赶路。”
夜中河岸并无挡风的东西,人待着不动只会被冷风侵蚀。
顾望舒隔着火光看艾叶披散下来一头浓密的发,像层被子似的把自己裹在里头,看着就暖和,揣着手呼吸平稳深沉,睡得香甜。
想必他这一路为了追自己紧赶慢赶也没怎么好好休息,适才又受了惊,这会儿才算安心。
顾望舒独自在厚袄子下边蜷缩起身子,冷得难捱,睡不踏实,也不敢靠得离火太近——
怕被火星燎了衣裳,又要被烟气熏得喉咙疼。
辗转几个来回,终于耐不住坐起身子,借着夜色与怠倦迷人心窍,绕到艾叶身旁委身躺下。
艾叶睡得朦胧,一阵窸窣过后感觉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拥进怀里,熟悉的桂香扑鼻而入。
心间倏然一浮,脸已然被埋在了臂窝里。
他没动弹,继续装成熟睡的样子,只是暗自卷起嘴角。
他听得顾望舒气息不稳,紧张的断续舒出哈气,携来的寒意消在自己身上,胸膛中不老实的一颗心猛烈跳动着,一频一律敲在耳畔,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矜持又热烈。
艾叶不由得难为情地夹紧搂着自己的双臂。
顾望舒发觉自己可能是搂得太紧了,他冷得肌肉有些筋挛,控制不好力度,察觉臂弯下边深睡着的大猫微微动了动身子,有些懊丧地小声道:
“对不住,只是有些冷了。你若觉得不适——”
艾叶没有应声,顾望舒忽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热腾腾的东西顺小腿一圈圈缠上自己,像层狐裘将他卷住,
那东西隔着衣衫仍柔软得引人发痒,阻绝了大半风霜寒意。
他诧异低头看过去,竟是一条比人还粗的灰白色大尾巴,层层绕在自己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如被囊似的包裹了个仔细!
要说这条尾巴有多长多粗,从头到脚转着圈给他裹个仔细还有余,容他舒服枕在上头,埋脸就是绒密的温柔乡。
顾望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艾叶困倦中带着鼻音在他颌下蹭了蹭脑袋,道:“说过……我还是比较有用的。”
河水在微风中“哗啦”的流淌,像是催眠的曲儿。月光羞涩半隐云后,夜鹰长鸣从半空掠过破开寂寥。
顾望舒颔首抵在艾叶的头顶,湿润的唇贴在他的软发上。
无意触碰,却像是个吻。
顾望舒一早儿是被冻醒的。
依稀记得昨晚是如何抱着艾叶睡着的,一晚上像在个暖房里一般久违的睡得踏实,虽然心里那坎迈不过去,可身子却舒适得很。
怎奈天明,迷离中睁开眼,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伸个懒腰,才发现身旁的妖早就不知踪影,只给他用厚袄子盖得仔细。
怪不得冷。
顾望舒裹着袄子坐起身,阳光有些刺,揉了揉发涩的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楚。
艾叶这时候正背对着他蹲在河边,嘴里吧唧吧唧嚼着一条……活鱼。
好像是听到他醒了,立刻扭无邪一笑,嘴边被咬了一半儿的活鱼还在垂死挣扎,胡乱扑腾,浓血顺着嘴角嘀嗒流。
顾望舒赶紧捂住眼,哪有让人一大早就被这么重口血腥画面迎接着的啊。
“吃完再同我讲话!”
艾叶听了立马囫囵个儿的给鱼整吞了下去,撩水清理了血迹后笑嘻嘻地靠回去,丢条新鲜的在他面前。
“你也来点儿?”
顾望舒一脚给那鱼踹出老远。
艾叶也没生气,反倒咯咯笑得厉害:“起床气还挺大。不吃我吃,踹走干嘛呀。”
顾望舒往那半结冰的河水里瞥了半眼,喉结上下一滚,默声把鱼捡了回来,拍了拍鳞片上蹭的灰,递还给艾叶。
“多吃些。”他刻意往边上躲着视线,道:“难为你千里迢迢追过来。”
“我赶路很快的!”艾叶的嘴巴张开到了个几乎极限的程度,接过鱼直接往嘴里一扔,三两下嚼了个干净,接着道:
“你若是觉得急,我还能带你一并速速往益州赶。昨儿不是说了,是我执意要跟着你,你便随意使用我就好,用不着客气!”
“倒是不用。”顾望舒道:“没那么上赶着去益州见那个腌臢的。”
他刚一本正经地骂完,艾叶那边立马捧腹笑个不停。
顾望舒摇摇头收拾起手边东西,昨儿混乱忙了一天,这会仔细拾掇起来才发现有许多东西都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总之该装的都纳起来后,二话不说迈开步子。
艾叶这会儿把揣着的胳膊放开,扭了扭昨天一晚上没能换姿势而发硬的脖子,大声唤道:“往哪儿去啊?前头官道被山石挡死了,出不去的!”
顾望舒脚下一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