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的声音在无垠的白地上传开。
地面上残覆的雪子,昭示了这里曾有大片连绵的雪山。
几百年未有人敢对九天口出狂言,登时便有仙君不服。
正打算与这胆大包天的乌须君理论理论,刚要飞身而起,胳膊却被仙僚猛地拉住。
“别出头。”仙僚轻声道:“那东西像是上古神兽,我等修为没准还不够它踩上一脚。”
像是为了印证这番话,观山境中的异兽朝众仙君沉沉低吼。
气浪所过处,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屏障破裂的脆响,夹杂了不断的惊呼与抽气。
仅靠这一招,便破了大半仙君的护身屏障。
方才想单挑的仙者背后冷汗都下来了,急忙向提醒自己的同僚道谢。
漆黑不成形的巨兽围着乌须君,那苍白的人影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乌须抬手摸摸这巨兽的头,与其一模一样的两色眼珠移转回下方,道:“诸位,不服的来斗上一斗,本君奉陪。”
下方再无人接话,盖顶的威压下他们均默不作声,望向前方的天君。
天君重重吸气,面上如凝冰霜,对乌须道:“冥府莫不是想与九天开战吗?”
“那倒不必。”
天君刚松口气。
再听他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好恶劣的性子!众仙暗中咋舌。
冥府主君自然能从诸仙表情上读出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也不介意更恶劣些。
他施施然道:“别拉着个脸啊各位,开战了你们九天能找出哪个战神来,是找还是蛋的龙君,还是找仍在蹲大牢的暝威?”
“啊,左边第三位的仙君,对,就是你,你脸色很精彩啊,不如本君为你向天君求个大将军的封号如何?”
众仙里被言语刺激到的尚是少数,真正严肃了面孔的仙君们并非是因乌须的无礼放肆,而是他虽讲得重,但却是实情。
龙君砚辞过后,九天本就无几位战将可用,尔后封上来的不是下凡历劫便是在勾心斗角,搅得九天内不得安宁。
直到当年的太子机锦强行将暝威提拔上来,情况才有所好转,谁知竟是个勾结骨瘴的叛徒。
天君曾想过再求助于四海龙族,然有龙君前车之鉴,往昔肝胆相照的情谊换来的不过是兰阁主人的名头。
龙族们远离九天,还当砚辞过的不错,谁知是欺他糊涂。
居然还要被天帝儿子各种利用摆弄,若非龙族子嗣困难,人口凋敝,也早已闹了上来了。
这并非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
骨瘴灾祸时,龙君几乎驰援三界战场,冥府为盟约亦倾力而出。
天帝忌惮来日九天神兵不足,折损兵力后,教冥府占了上头。
不拜神则拜幽冥,这将损了九天在三界的绝对威望,于是便暗中违背约定,调开龙君的神军,将冥府完全暴露在骨瘴的浪潮下。
且将还是枚蛋的天定冥君,自九天丢了下去。
个中经过九天知悉的仙君不多,其中几位仙尊却再是清楚不过。
九天混乱过后,仙君讲究个事事体面,再不能因情发疯,最是钻研风雅得体的言行,以求举手投足尽显仙君风度。
他们多久也未见过冥君这种行事风格,眼见这冥府小主君要撕破脸,将当年那些旧事翻上台面,当即便要阻拦他继续讲下去。
玄夜上神负手,向那几乎笼罩住大半天空的黑影道:“乌须君,你应神谕石为九天诸君查因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该求的成效也有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啊。”乌须挑眉,“可惜本君最喜速战速决。”
他朝脸色渐白的天君道:“天君陛下,我给你面子,有的话在上九天那日已说明了,是天君与我们打机锋、讲情面。”
他讽刺笑道:“但当年本君自九天跌回冥府,躺在黄泉边晒那骨头架子,九天对我们冥府中人,何尝讲过情面呢。”
不等天君回答,又转向方才发话的玄夜上神道:“本君没记错的话,讲话的这位历劫时是位浮塘人士吧?当初你为功名不择手段,抛却发妻尚公主,尔后位极人臣,搅弄好大的风云。”
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雪山,乌须的每字每句皆有回响,如自苍穹的更高处传来的古神神旨,教人灵台寒彻。
“……乌须君何必如此刻薄。”发问的上神沉下脸,再欲开口,话头却被乌须截断。
“而今你因果所欠之人拜入仙门,你若仅是想助她成仙,歇歇这个功夫吧,不如直接等天雷来轰。”
“乌须!纵你有古神神器相助,但你终究只有一人,今日我等若要强留你下来,你未必走得了!”
玄夜上神怒道:“你的冥使还在此处,你杀得出去,他们便要留在九天做客!”
乌须但笑不语,下方有名仙侍悄悄来到天君身边,同他耳语几句。
天君脸色愈发难看,同玄夜上神暗中传音道:冥使皆已撤出九天,走前几乎把照泠殿给搬空了。
玄夜上神就没见过这么没品的神君,他化出本命法器,欲以威慑,随之有几位他门下的仙君亦要挺身而出。
有个血气方刚的仙者也欲加入,被门中前辈拉住道:“别别别,玄夜君向来和天帝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老兄你莫要掺和进去!”
乌须观山镜中的异兽徒然变大了百倍,但乌须并不打算让本体出去打架。
虽说已经不再毛茸茸,可若打得脏了也不爽利。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几日前诸仙已见过的万千因果格再次在冥君身后交织。
所有的柜门拉开,一本本青皮册跃出,如千万只蝴蝶,亦如落不下来的鹅毛大雪。
天君眉头紧锁道:“你要作甚?”
“没有冥府的协助,尔等判定不了因果的偿还。”乌须抬手将因果册聚拢在周遭,“三甲子后天降玄雷轰彻九天,自有你们的道理。”
他朝天君眨眼道:“那么,眼下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你这是以权谋私!”玄夜上神怒目道:不怕天道古神降罪于你吗——!”
“放心吧玄夜上神,古神与本君喝茶做赌,况且该查的因果本君也查完了,冥府不计前嫌来为你们九天排忧解难,有何不妥?”
“所以诸位,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乌须笑道:“这下,轮到自己这儿了啊。”
细想之下,众仙均白了脸。
神谕石上确实只写明几行字,要求五百年中下凡历劫的仙君在三甲子内还清因果,并未涉及冥府的干系。
也就是说他们查完因果后,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
这便相当于让这几百名仙君去碰运气。
还上了因果便是还上,还不上便是等天雷轰顶。
天君未料到这小小年纪的新冥君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偏生古神天道这次竟真的像是偏爱于冥府,不然在乌须召出因果册时,就该以响天雷警告。
这天道气运终于还是从玄微仙尊这里移走了吗,天君看了眼自方才起便站在一旁半个字没讲的玄微。
随后天帝惊悚地发现,玄微的眼睛竟盯着那巨大的异兽。
他的身体因挖内丹变得如风中蒲苇,双眼却迸发出强烈的热切。
所有仙者的注意力都被观山镜吸引。没人听见在异兽出现时,玄微口中的呢喃。
他唇齿碰撞,一字一顿。
乌、云、盖、雪——
*
乌须与天帝重新谈判,众仙散去,各个忧心忡忡,除了玄微君。
玄微君回到他的披银殿内,弟子要过来搀扶他,他摆手拒绝,却是脱力地跌坐在了矮榻上,前襟上的金红神血晕开大片。
白虎几时见过师尊这般狼狈,当即要为他去取丹药,尚未转过身,手臂教玄微重重抓住。
玉融浑身一震,对上玄微那对泛着赤红的眼睛,“你看见了吗?”
“……师尊。”玉融谨慎道,“请师尊明示。”
“乌云盖雪。”玄微短促地吸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徒弟,“那面镜子里有只乌云盖雪。”
镜子,难道说的是从冥君观山镜里爬出来的那只凶兽么?他彼时被那东西压制的喘不过气,连直视对方也不能。
然而哪怕匆匆一眼,玉融也无法将那只凶猛怪诞的异兽与可爱的乌云盖雪联系到一处。
玉融心中暗叹,师尊是这又犯老毛病了。
自岁年挟持凤君从养龙池闯出,独自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这位仙尊便变得神神叨叨。
又正逢修为突破,再去了趟人界历劫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严重,常做出教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来。
这段日子玉融也并未长久待在师尊身边,他自请回族中的秘境历练。
每回再回披银殿,师尊的情况便愈发诡异。
碍于岁年已离仙界被除了仙籍,又是与玄微在凡界历劫时相关之人,按天规应当不提及、谈及此人诸事。
当然,玉融也无任何谈此的心情。
当年的种种反常随着太子机锦勾结骨瘴的真相揭开,玉融再愚笨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其中关节。
他把事态梳理出来的那日,白虎坐在兰阁的梅花木下,静静地喝了许久的酒。
凡界的梅花因失了龙君法力的庇护,已有了凋败之相,玉融便用自己的灵力为其护根。
这就是九天仙域。
人界的白梅在九天这片土地上,生长地无所顾忌,可那只毛乎乎的乌云盖雪却不能。
在岁年禁闭于养龙池时,师尊让他去搜集关于乌云盖雪的过去,可岁年的故人基本已湮灭干净,玉融甚至去到冥府托求,却仍才汇成几页薄纸。
那些只言片语,勾勒出了名为“岁年”的一辈子。
也许他选择飞升九天是个错误。玉融在苦涩的酒液里想起那只猫咪在去往水莲洲前同他共饮的那夜,乌云盖雪说,历劫是为了追问本心或成就本心。
他说,不为苍生怎知苍生。
玉融没有融入苍生为人的途径,于是在族内的秘境中通过法术,再与冥府轮回台定下契约,将自己投入到凡间红尘轮回中。
他为蜉蝣、虫蚁、树木。
每每自秘境中醒来,他便能以幻境的方式再次体验这一辈子。
而在秘境的出口,设有检验心魔的法阵,一旦他心有惶惑,就走不出去,若是心怀杀念,即会被同样的杀意所伤。
在人间的罅隙里,他见过与蜉蝣性命同样短暂的孩子,流民迁徙的山路上,他也是车辙压实的泥土间的酢浆草。
他曾被猎人吊起来扒皮吃掉,亦有人在他的枝间自缢而亡。
做为一株树的那世,他见证了家族三代,从黄髫小儿到佝偻老人,更目睹了一个诸侯国的覆灭与新的诸侯国的分封。
麻雀筑巢,燕子归来;芸芸生死,人间万象。
玄微并未真正教玉融什么,九天多有是这样的师尊,弟子们为师尊殿内掌事或使者,十年未必与师尊说得上几句话,所求不过仙尊上神的背景靠山。
玉融并不怨玄微对自己的安排,但他在白梅树下想起那小猫咪,不由感到心中酸涩。
白虎是谨慎老实人,他越收集岁年的过去,越难以客观地看待当年那个局。
踏上九天的那一刻起,乌云盖雪便注定不得所求。
他是人界来的大妖,无宗门依靠无仙者举荐,在九天本就地位低下,仅比仙侍高上一阶而已。
偏生他身负骨瘴,太子机锦反复试探,不是真的为了检验他的可信度,而是在试探他是否可为己所用。
而玄微不相信这样渺小的生灵会肩负起那样大的责任,利用他反将了太子一军,同时彻底拔除了这个不稳定的隐患。
岁年会不知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么。
玉融不由去思索,乌云盖雪明明那么聪明,他若能跳出来看他的遭遇,是否会惊讶于自己当局者迷。
怕是还会骂上几句,用爪子洗把脸,埋汰自己太笨。
但他始终没有认清,始终不愿认清。
偶尔玉融会想,岁年选择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是否是想要回到凡界,回到那埋葬了纪沉关的地宫中。
但个中究竟怎样,玉融便不得而知了。
琉璃刑台是为除仙君仙骨,犯大过者将被推入阵中,内嵌十八重法阵,将散其神魂躯壳,直抵人界,化为一场润泽苍生的甘霖。
岁年是这千年来,头一个在九天名留仙史,却从这里离开的仙君。
他约莫是已死了,即便侥幸活下来,没有内丹他在人界也生存不了多久。
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岁年穿阵已过百载,玉融再次从秘境中出来,发现师尊的异样。
那时,玄微仙尊仍在代替天君处理诸多事务。
所以当乌云盖雪还在养龙池,玄微问他如何看待岁年时,他没有正面答复这个问题,而是对师尊说了句堪称忤逆的话。
玄微问:“你如何看待岁年?”
玉融回答说:“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这是玄微注意到,他这弟子头一次抬眸与自己对视。
长风穿过披银殿的长廊,几步一隔的白纱在月下轻轻地摇晃,这属于玄微的权柄在他的梦中浮现出了格外皎洁的颜色。
白影纠缠,似幻似真。
他梦到岁年在满月下涉水而行,玄微的心头突兀地浮出强烈的焦灼。
他认为这与水莲洲的遗症,或是又是凡人纪沉关制作的迷心笛的作用。
可在梦中,他又极为清楚地记得,乌云盖雪是那样讨厌水。
玄微想要叫住他,喉头如堵硬物发不出声音,岁年不断向前,像是要投入那海面的月亮中。
仙尊愈发急切,几乎要扑下水去。
可就在此时,岁年突然回过头来,他嘴唇翕动,分明在笑,眉目间却满是无可奈何的伤色。
不知为何,玄微像是被雷霆击中。
他见过乌云盖雪的眼泪,却在此刻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只猫咪该是骄傲、任性、口无遮拦的性子,不该会如此难过。
纪沉关怎舍得他的猫这样伤心。
月下海面,波光粼粼。
玄微仙尊听见岁年轻声对他说——
你若经历我的一生。
便该知它天真、自负、迟钝。
许多话不知分寸。
但唯有爱你,千真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