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王府,慕容世杰卧室门前,阿虾面向慕容岩静静站立。
“阿虾姑娘,末将已说了三遍,王爷此刻不在府中,请你回去吧。”
无论是第一遍,还是第三遍,哪怕是第十遍,任何人休想从慕容岩的语气中捕捉到丝毫情绪的变化。
他的脸也一如既往冷淡如岩石,挡在阿虾面前的身躯厚重如山岳。
阿虾长长吸了口气:“我知道他在,叫他出来?”
慕容岩的表情极其难得的居然有了些微变化。
“姑娘何以如此肯定末将说的不是实话?”
“我并没有分辨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只是知道他在,我就是知道。”
这句话很难懂,但慕容岩听懂了,因为他微微的叹息了一声。
“阿虾姑娘,有些事,末将觉得无需明言。”
“可有些事,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刀就在你腰间;二是把慕容世杰叫出来。”
慕容岩身子微微动了动,但他不是拔刀,而是歪着头想了想。
这两个选择似乎都很令他为难,幸好,第三个选择出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你进来。”
阿虾默默走进这间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卧室,低头看到那张八仙桌上摆着四盘小菜,一瞬间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那四道菜是:黑芝麻凉拌豆腐、水盆羊肉、奶酪鱿鱼、葱油拌面。
慕容世杰自嘲的抓了抓头发:“找了好几个厨子来做,可做的味道总是不对。”
那是因为,做菜的人不对。
阿虾默默把刚脱下的鹅黄色披风披好,转身出屋而去。
慕容世杰独自坐在黑暗中,无声等待。
半个时辰后,阿虾端着一只托盘返回房间,把四碟小菜一一摆放上桌。
黑芝麻凉拌豆腐、水盆羊肉、奶酪鱿鱼、葱油拌面。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盘中放着两双筷子,慕容世杰拿起其中一双,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口中,微闭双目,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这个味儿,才对。
阿虾拿起另一双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塞,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吃着,除了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菜量都不大,虽然两人吃的并不快,时间不长,还是吃完了。
阿虾放下筷子,这一次,她没有起身收拾碗筷,而是望向了慕容世杰。
“是你?”
慕容世杰出神的看着盘中的菜渣,淡淡道:“你说呢?”
“为什么?”
对这第二个问题,慕容世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站起身,围着八仙桌踱步,踱到阿虾背后时,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给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
阿虾转身抬头,冷冷迎着他的目光不说话。
慕容世杰踱到屏风前,思绪似乎飘飞到了久远的过去。
“吐谷浑国内人人都说我慕容世杰枉为洮河郡王独子,不思继承父辈之志,忠心秉政、挚诚报国,却在少年时行止纨绔,耽于享乐;青年时又专权擅政、悖乱朝纲,实是个大大的奸臣,愧对慕容伏允对我多年的容忍和退让,若不是看在老王爷慕容守城的份上,早被国人唾弃,罢黜王爵幽禁起来了。”
慕容世杰脸上笑意充满不屑,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酸楚,阿虾敏锐的发现了。
“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莫容世杰赫然回身,略带惊讶的盯着阿虾,似乎对她的聪慧感到意外。
“你知道我国二十多年前那场祸乱吗?”
“听苾儿和燕提起过,奸贼世伏弑杀夸吕先王篡国,幸被武守城大侠赶回伏俟城当殿诛杀,这才有了慕容伏允国主的顺利登位。也正因如此,你后来不是才被封为天柱王、国相、执掌左军,权势熏天的吗?哼,依我看,当年武大侠所为,还难说是对是错呢。”
“他当然是错!”
慕容世杰突如其来的狂吼把阿虾惊呆了,她不知所措的看着双眼血红的慕容世杰,不知这段陈年往事到底触动了他内心哪一片禁裔,竟致伤痛如此。
慕容世杰的眼里泪水忽然涌出,连声惨笑。
“嗬嗬,嗬嗬嗬嗬,奸贼世伏?他落得这样一个万人唾骂的罪名,又有谁知道究竟所为何来?”
慕容世杰回到凳子上坐下,眼神变得痴傻,口中发的低语把阿虾瞬间彻底惊呆。
“世间无人知晓,这个吐谷浑人人憎恶的‘奸贼’世伏,才是我慕容世杰的生身父亲。”
阿虾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试探着问道:“那他当年作乱,是为了……?”
慕容世杰黯然点头:“不错,他是为了我,他的儿子虽然永远不能亲口叫他一声父亲,但他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加冕为王,纵使身被万箭,遭受毒蛇所噬,沦落十八层地狱,他也无怨无悔。”
阿虾还在努力消化这个令她大脑短路的爆炸性新闻:“这样说来,你针对慕容国主的所有行为...”
“不错,那都是我身为人子,分所当为。那慕容守城当年始乱终弃,他既然早就决定上蜀山学艺,为何还与我母亲成婚?他抛下我母亲一走了之,可知她夜夜独守空房,深宫寂寥,长夜难眠的日子该是何等难熬?若非我父亲出现,我母亲、我母亲怕是早就被寂寞逼疯了。”
屋里安静下来,许久没有声音。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慕容世杰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本是要带进棺材的。不知怎的,我突然想找个人说说,我身边没有可以相信的人,没成想,最后我对之倾诉最深心事的居然是个探子?呵呵,是个探子,真有意思!哈哈...”
慕容世杰毫无逻辑的乱言着,越来越是失控,最后转为一阵怪笑。
阿虾站起来缓缓走到慕容世杰面前,轻声说:“你杀了我吧。”
慕容世杰抬头斜乜着她,嘴角一阵抽动。
“我知道了这件事,虽然我不会说,但最可靠的,始终是死人。我明白这个道理,杀了我吧,那样你会安心。”
阿虾说的非常平静,可从她一开口,慕容世杰就开始发抖,她说的越是平静,慕容世杰抖得越是厉害,到她说完,他已经抖如筛糠,猝然暴起,双手死死卡住阿虾的脖子,尖声嘶叫:“对!死人才可靠!你算个什么?你不过是本王两夜的露水夫妻,露水夫妻而已!”
阿虾被他掐得呼吸困难,脸色紫红,沙哑着憋出一句:“幸好我只是你的...露水...夫妻...”
声音断了,阿虾头一歪,倒在慕容世杰肩上,眼中两行泪水滑落。见她没了气息,慕容世杰慌乱起来,抱起阿虾放到床上,拼命拍打她的脸颊,见还是没有动静,不顾一切的俯身含住她的嘴,倾尽全力向她喉咙里呼气。
终于,阿虾“嘤咛”一声,慕容世杰狂喜,抱起她的上身,拿过水壶往她嘴里喂,直到阿虾呛水发出剧烈咳嗽,慕容世杰才长出一口气,刚刚把水壶放在地上,身后的阿虾扑了过来,扳过他的身子,猛地吻了上去。慕容世杰狂暴回应着阿虾的吻,大手连连挥动,转眼间把两人身上的衣服撕得条条破碎。
黑暗中,两个泪水长流的身体死死纠缠在一起,无休无止、不知疲累,肆意释放着全部的生命力,仿佛要将对方和自己一起投入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大床上没挂床帐,一个白皙强健的雄性身体和一个荞麦色的娇媚胴体紧紧贴合在一起,那么疯狂、那么用力,似乎两个身体想要合二为一。
燃烧、燃烧、无尽燃烧。
炽热的生命之火,照亮着整个漫漫长夜。
夜总会亮,人生则未必。
破晓时分。
天柱王府大门外,小白和阿黑立在这里整整三个时辰了,马背上的李苾和阿史那燕却没有分毫倦意,四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那扇门。
她们手中抓着各自的武器,抓得很紧,寒冬清晨滴水凝霜,手心里全是温热的汗水。
门开了,一个人走出来,神情木然,动作僵硬,像一具行尸走肉。
“阿虾!”
李苾和阿史那燕同声惊呼,双双翻身下马,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抓住阿虾双臂。
“你怎么样?他打你了?凌虐你了?你有没有受伤?你的衣服呢?”
阿虾身上是一件长大的男装皮裘,皮裘内不着寸缕,赤着双脚,对李苾和阿史那燕的连声呼唤置若罔闻,双目无神的只顾向前走。
李苾一咬牙,弯腰将她扛起放上马背,自己纵身上马,抱着阿虾在她耳边轻唤:“阿虾姐姐,我是苾儿,我和燕接你回去。”
两马奋蹄,顷刻间消失在街巷尽头。
王府内,卧室凌乱不堪的大床上,慕容世杰赤身裸体和一堆破烂布条躺在一起,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屋顶,不说也不动,他的胸前,盖着阿虾那件鹅黄色披风。
悠忽间,慕容世杰动作极慢的抬手把披风蒙到脸上,深深的嗅着。
那上面有流求的海风,有长安的市井味道,还有青海高原的风沙。
嗅着、嗅着,一颗清泪滴在了披风上。
“阿虾...”
李苾背着阿虾快步进了房间,对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欧阳蓓儿说:“快去打一盆热水来!”
燕拉过床上所有的被褥,一层层铺好,小心的把阿虾挪上去躺下,伸手去脱她身上那件皮裘时,阿虾的手却抓住了衣襟,无论燕如何拉拽,死不松手。
燕叹了口气,回身接过欧阳蓓儿刚刚端来的热水盆,制止了她想上床来的动作,和李苾各拿一条毛巾跪坐在阿虾身体两侧,柔声道:“阿虾姐姐,以前都是你照顾我和苾儿,今天,让妹妹们照顾你吧。”
温热的毛巾逐渐把阿虾冰冷的身子温度恢复了一些,欧阳蓓儿在床头把一只火盆烧得旺旺的,三人无言的各自忙着自己的手头的活计,谁也不再问阿虾一句话。
“你走吧,今后再见,你我是敌非友,生死由命。”
听到阿虾忽然发出的这句呓语,李苾和阿史那燕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明白了。
这是慕容世杰对阿虾说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欧阳蓓儿守着昏睡过去的阿虾,李苾和阿史那燕来到客厅,迎向等在那里的李婉柔。
“柔儿,那么远的路,累坏了吧?”
“想着能见到你们,我就一点儿也不累。”
李婉柔甜甜的笑着,分别抓住李苾和阿史那燕的一只手,看着燕欲言又止,有些娇羞的低下了头。
“哎呦,跟我说话还不好意思啦?我可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呀值得你吞吞吐吐的?”
燕抱起李婉柔放在自己腿上,打趣道。
“燕姐姐,来之前,皇后娘娘说会请陛下把我赐婚给他。”
李婉柔并未明言这个“他”是何人,燕却瞬间了然,立时不语。
“燕姐姐,你、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
李婉柔有些慌张,拉着燕的手不住摇晃。
“我原不原谅他重要吗?柔儿小嫂子?”
燕霍然抬头,眼中全是含笑的暖意。
李婉柔呆了一呆,立即欢呼起来,跳进燕的怀中,抱住她的脖子嘤嘤哭泣。
“谢谢你,燕姐姐...”
“咱们有言在先,论辈分,你是我的嫂子,但咱们几个人相处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柔儿妹妹,如果淘气犯错,我还是会打你屁股的!”
日出日落,又是一天,阿虾已经回过了神,只是变得沉默寡言。李苾和阿史那燕默契的对那晚王府中的事情继续一字不问,静待她慢慢消化这一切。
她们相信这棵生命力超级顽强的流求野草,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走出一切阴霾。
慕容伏顺来了,虽然国内剧变,他还是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悲喜。
“不管局势如何变幻,咱们按照既定计划施行,事情就有成算,你不必担心。”
“是的,咱们手握精锐虎师,陛下又把边境驻军节制之权交给了我,可说是立于了不败之地,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回长安一趟面求陛下,绝不会...”
“我担心的不是自己,甚至不是那慕容世杰。”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父王至今称病,不敢前往长安。”
这是个问题,一次称病、两次称病,次数多了,太宗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还有,我接到飞鸽传书,洮河郡王不日即到伏俟城。”
李苾和阿史那燕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玄土剑武守城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