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2章 远嫁

  贞观四年九月十五日。

  秋高气爽,碧蓝的天空上浮云朵朵,而太宗此刻的心情却与这明媚的好天气并不匹配。

  “苾儿,路途遥远,车驾缓慢,要走两月之久,等到了伏俟城,气候也已入冬了,万一你染上风寒时疫怎么办?朕看你还是把婉柔带上吧,她医术高超,有她一路上照料,朕也放心些。”

  “阿耶,苾儿之所以要代柔儿远嫁,首先当然是看中了慕容伏允这个人,其次,也有为了皇后阿娘的心思。她常年身子孱弱,如果没有柔儿这个小神医时时在身边,我在千里之外怎么能放下心来?我年纪轻轻,身子好的很,您不必过于牵挂。”

  “苾儿,此番为了送你远嫁,朕特意精选了你阿耶麾下曾随他一起大破突厥的龙武卫铁骑三千,他们护卫你到河州两国交界处,再交由慕容伏允派来的精兵,护送你直入伏俟城。”

  “苾儿谢阿耶,只是护送我哪里需要这许多人马?五百人足矣了。”

  “不成!你远嫁吐谷浑,简直如同摘了朕的一只眼珠,痛不可当,朕几乎想把龙武卫全军派去护送,区区三千人算得什么?我们的苾儿是长安城...不,是大唐最皎洁的明月,难道配不上这样的阵仗吗?”

  李苾笑了,抱住太宗的胳膊撒起娇来:“阿耶,您如此不舍,女儿都不忍心走了。”

  “此话当真?来人,速将前次诏书追回,另选他人和亲吐谷浑,朕的苾儿不去了!”

  “阿耶阿耶!”

  李苾慌忙拉住太宗的手:“您都已经昭告天下了,堂堂天可汗,哪有反悔的道理?那岂不被外邦引为笑谈?”

  “哼!朕就知道你言不由衷,唯恐朕不让你嫁给你的如意郎君!”

  太宗佯做怒气冲冲的瞪向李苾,却被她柔柔的一句话当即破解。

  “阿耶,慕容伏允和您约定五年一朝,苾儿却等不了,我每年中秋都会回长安,陪伴您和皇后阿娘、还有我阿耶阿娘一起过节。”

  “那怎么行?伏俟城距离长安足有两千里,就算你的小白脚力过人,不眠不休也要往来奔波大半个月,如此折腾一年便要来一次?朕如何忍心?不行不行...”

  “阿耶,那您不想苾儿吗?”

  “想啊,唉,朕岂会不想,只是路上跋涉艰难,朕实在...”

  “这个阿耶就别操心了,只要我回来看您的时候,您别下令紧闭长安城门,把我关在外面就成!”

  “哈哈哈,这个孩子净说疯话,你回来看朕,朕欣喜还来不及,怎么会闭门不纳?苾儿,不管你回到长安时是什么时辰,都可以直接进入朕和皇后的寝殿,我们也想早见到你一刻是一刻。”

  太宗说着,取出怀中的青玉令,郑重塞到李苾手里。

  “此令朕就送给你,将来你想长安、想你父母、想朕和皇后的时候,随时回来,有这个东西在手,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包你畅通无阻!”

  “苾儿谨记阿耶之命!”

  正在他们父女情深之时,阿史那社尔出现在面前,躬身施礼:“陛下,青阳公主和亲吐谷浑的随行人员名单已经拟就,请陛下御览。”

  “哦?快拿来朕看!”

  太宗急不可待接过阿史那社尔手中名单,仔仔细细审阅起来,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贴身侍女欧阳蓓儿...嗯,妥当,甚是妥当,这孩子当初在皇后宫里就伺候得很是用心,有她在苾儿身边照料起居,朕当可放心;贴身卫队长哥舒凯...苾儿,这个人是不是你阿耶当年战场俘虏的突厥旧部?你远去千里身在异国,由他保护你可靠吗?”

  “阿耶尽管放心,哥舒凯虽是突厥人,但他归降我父多年,一贯忠心耿耿,在战场上立功无数;自从到我身边做护卫之后更是尽心尽责,我去间使牙庭、夜探阴山这等绝险行程,都是哥舒凯随行保护,没有出过半点差错,绝对可靠。”

  “那就好,那就好。”

  太宗点着头继续往下看,结果又发现了不妥之处。

  “苾儿,你带去吐谷浑的随身侍女连同欧阳蓓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怎么够用呢?”

  “阿耶,我是去和亲,又不是去草原荒漠野营?伏俟城繁华富庶虽然不及长安远甚,好歹也是一国之都,总不至于缺吃少穿;我乃堂堂大唐公主,慕容伏允岂会不尽力调派人手物料供我差用?多带一两个侍女,有何必要?”

  李苾说着摇了摇太宗的臂膀:“再说,阿耶也知道那里远距长安二千里,女儿是自愿远嫁,侍女们可未必愿意,若随我去了吐谷浑,可能一生再难重见家乡故土,念及此,苾儿心有不忍,故此......”

  太宗叹息道:“苾儿啊,你这个孩子就是心里顾念别人顾念得太多了,今后你孤身离家在外,朕倒是盼着你能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才好。”

  “谢阿耶关心,我今后一定照阿耶所说,先关照好自己,再去关照别人。”

  看着李苾的嬉皮笑脸,太宗无奈摇头微笑,继续审阅名单。

  “苾儿,你一个内官都不带吗?”

  “阿耶,苾儿听闻吐谷浑王宫中素来没有宦官,若是带了去,只怕大家都会无所适从,还是罢了吧。”

  太宗点头不语,继而又道:“膳夫只带两人是不是也有些少了?万一你不惯当地饮食...”

  “阿耶,我带去的膳夫不是只有两人,而是三人。”

  “三人?可这名单上明明只有两人。”

  "这您就不知道了,蓓儿在我身边短短两月,已练成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娘了,又素知我的口味,有她在,其他膳夫无非是聊备不时之需罢了。”

  太宗掩卷长叹:“看来看去,朕总觉得不是这里短缺、便是那里少了,想到你要远离千里,朕即使把半座长安城一起陪嫁过去,也是犹觉不足啊。”

  “阿耶,苾儿带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有它在身边陪伴,其他任何东西都是可有可无。”

  “哦?那是什么?朕怎么毫不知情?”

  “那件宝物便是陛下阿耶和皇后阿娘的思念惦记,此物天下唯苾儿一人拥有,万金难换。有它相伴,无论身在何处,苾儿都暖在心头、无惧无畏!”

  “不错,苾儿尽管放大胆前去伏俟城,做你自在潇洒的青海王王妃,时刻莫要忘了,不管出了何事,你身后站着的,有大唐、有朕!”

  太宗摸着李苾的头,铮铮之言落地有声。

  深夜,李苾在自己房中审视熟悉的一切,心中感慨万千,这里记载着她前十八年的人生涓滴,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游故地,想着想着,不觉鼻子一酸,眼眶潮湿起来。

  房门无声开启,李苾回头一看,连忙起身离席盈盈下拜:“阿耶,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睡不着,明天一早你就要上路了,刚才你和你阿娘话别,看你们母女哭得伤心,为父也不好插话,现下过来看看你。准备的如何?”

  “让阿耶挂心,都已准备停当了。”

  李靖端坐椅上,四下扫视李苾房间,回过头凝视女儿:“真的都停当了?”

  李苾刚要回答,忽然一凛,肃然目视父亲,缄口不语。

  烛光下,李靖端坐静如山岳。

  屏风后一个人影闪出,平静叉手致礼:“见过卫国公。”

  李靖没有抬头去看,低头捋捋颌下长髯:“燕公主,屈尊寒舍旬月,住得可还习惯吗?”

  “国破无家之人,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国公莫要取笑了。”

  “老夫绝无此意,此话纯出真心,公主不要误解。”

  李靖慢慢站起,转身面向长窗,凝望窗外明月沉吟。

  “杀伐一生,灭国无数,李靖早有倦意,只是既食君禄,必尽臣子之责,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燕公主愿意现身相见,想是对灭国之仇已经释然,不再记恨李靖了,老夫之心甚慰。”

  “即便没有李靖,也必有王靖张靖,天不容二日,世上已有盛世大唐,便绝不容一个强大的突厥在侧时时威胁。这是大唐的命运,也是突厥的命运,阿史那燕早已认命了,记恨国公又有何用?”

  “关于令兄现效力大唐,公主心中有孤愤,李靖也能理解,你们毕竟是亲生兄妹,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愿时光可以抹去一切吧。”

  “我不想谈论此人,请国公不要再说。”

  “至少燕公主此刻不再说你没有哥哥了。”

  李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阿史那燕则有些尴尬:“我、我那样说只是...只是因为...”

  李靖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公主的身体可恢复如初了?”

  “谢国公垂问,我已经完全好了。”

  “那就好,毕竟迢迢两千余里,一路奔波,一个有伤在身的人可难以承受。苾儿,一路上要和燕公主互相好生照应。”

  “阿耶,她是个公主,我也是个公主,到底要谁来照应谁多些呢?”

  李苾心头大石落下,开始和父亲调笑了。

  李靖没有笑,低声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这一路固然很远,这一生更远,且行且珍惜。”

  说罢,拉开了门:“老夫年已六旬,此生已矣,你们二人都未满十九岁,要如何度过余生,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慢慢去想,我只送上一句话:这一生,回头无悔,即可。”

  “还有,明日护送你们出发的龙武卫军士,都是我亲自千挑万选出的百战精锐,个个随我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绝对可靠。”

  声未落,身已远。

  李苾看看阿史那燕。

  阿史那燕也在看李苾。

  我们的故事,在长安的段落已然落幕。

  新的历程,即将在遥远的伏俟城展开。

  太阳总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

  长安城头,太宗和长孙皇后、李靖、李靖夫人扶着城楼,遥望城墙下的车队,四位长辈眼中都隐含着泪花。

  李苾甜甜笑着立于车辕,跪下向城头深深叩拜。

  太宗等人轻轻挥手、依依不舍之际,眼前一花,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上,向他们行起了跪拜礼。

  “陛下、皇后娘娘、阿耶、阿娘,孩儿特意赶回,护送小妹前往伏俟城。”

  “德奖爱卿,你回来了?”

  “是的陛下,路远千里,臣实在不放心臣妹独行,特意赶回来陪她上路。”

  “太好了,有蜀山赤金剑跟随保护,苾儿此行必定万无一失!”

  “苾儿此行万无一失,是因为有陛下派遣的三千龙武卫精锐,臣不过是充当个送亲的娘家人罢了。”

  “二郎,你护送苾儿到达伏俟城后,务必传书回长安报个平安。”

  “阿耶放心,孩儿记住了。”

  车队驶出城头目视范围很远后,主车前帘掀开,李苾皓月般的面庞出现,向车旁骑马随行的李德奖亲热一笑:“二哥,上车来,我有话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

  你们?

  李苾正自诧异,李德奖身形如风,已飞进车厢,面对身着侍女服饰的阿史那燕做沉思状:“算起来,你该叫我什么呢?”

  阿史那燕自自然然的笑了,执礼甚恭:“见过五师叔。”

  “这是你师父委托我交给你的。”

  李德奖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阿史那燕,燕肃然双手接过,认真打开一看,霍然抬头:“师父传我新的剑招?”

  “不错,我下山前,宁师姐特意找到我,说她前次传你的十招剑法你必已习练纯熟,是时候传你些新的武功了。宁师姐让我转告你,孤身在外,终归要靠自己保护自己,叮嘱你要勤练武功,如果遇到什么难以化解的危难,务必立即飞鸽传书蜀山,她必定火速下山营救。”

  李德奖指指后面跟随的副车:“宁师姐专门驯养了三羽信鸽,我一并带来了,你妥善喂养,危急时刻只需打开笼子,它们自会飞回蜀山报信。”

  阿史那燕当即在车厢内面向西南方向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

  “徒儿谢师父!”

  李德奖待她遥拜完毕,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信:“你们到达伏俟城后,将此信当面交给慕容伏允。”

  “此信是何人所写?”

  李苾好奇地问道。

  “这是武师兄的亲笔信。”

  “玄土剑武守城大侠?”

  李苾和阿史那燕一齐惊讶了。

  “正是。武师兄既是慕容伏允的授业恩师,更是他的堂叔,又身为吐谷浑的洮河郡王,我不知他在信内对慕容伏允交待了些什么,就让他自己看吧。”

  车辚辚,马萧萧,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载着来自长安、蜀山满满的关切与惦念,径向青海湖畔而行。

  那长长的车辙,把某些东西,留在了目不可及的身后,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