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2章 鹰之左翼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扮成你的随从就好了啊?”

  “我是奉陛下谕令前去,你又是奉谁的令?”

  “我谁的令也没有,可是。。。陛下谕令里说了不许我去吗?”

  “你——”

  李苾差点被气笑:“陛下哪有闲工夫管你去不去?”

  “那就对啦!陛下没工夫管我,可是我得管你呀?你得口若悬河劝说他们,渴了我可以给你递水啊;如果他们冥顽不灵,你得在那儿迁延很久,我可以帮你搬胡床坐下休息一会儿啊;更别说要是误了哺食,我还得给你送饭。。。”

  “你说的这些,太常寺都有!”

  “有就有呗,他们有的,又不是我帮你准备的,能一样吗?”

  李苾无语,看来这块狗皮膏药今天是甩不掉了。

  “还不快去换身衣服!”

  第二次见到颉利可汗,李苾心中十分感慨,正不知该说什么开场白,颉利苦笑一下先开口了。

  “李苾?这次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是大唐皇帝派来的使者?”

  李苾也自嘲的笑了:“那日在阴山,李苾确实是骗了大可汗,可今日在长安,李苾千真万确是奉了大唐皇帝口谕,来和大可汗说话的。”

  “我人都到这里了,大唐皇帝还有何话要说?”

  颉利表情落寞。

  “大唐太宗皇帝陛下告突厥颉利可汗:尔罪有五,一、而父国破,赖隋以安,不以一镞力助之,使其庙社不血食;二、与我邻而弃信扰边; 三、恃兵不戢,部落携怨;四、贼华民,暴禾稼;五、许和亲而迁延自遁。朕杀尔非无名,顾渭上盟之未忘,故不穷责也。”

  李苾昂首傲视颉利可汗,朗声宣读着太宗的口诏,她每说一句,颉利脸上的死灰色就重一分,待她说完,颉利脸色早成了一团草灰。

  “陛下说,你认清自己的罪过,他便不杀你,还会善待你。几日后陛下就会召你进宫,你届时好自为之就是。”

  颉利雕像一样呆立,脸上看不出表情,好久才缓缓说道:“谢大唐皇帝恩典。”

  当叱咤大漠草原的雄主沦为阶下囚,极难有人可以体会这份心境,李苾也不懂,但李苾想在自己能力允许最大范围内,给他些体面。

  她刚才宣诏前,屏退了所有卫兵和侍者,而太宗口谕内容是:当众宣诏。

  李苾转身欲走,木然的颉利忽然问了一句话。

  “你最后是在哪里见到燕的?”

  李苾止步:“阴山。”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那件事你不求我,我也一定会做的。”

  另一个房间里,阿史那社尔坐在一张胡床上,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摩挲着一只玉佩。

  他身边有宽大舒适的床榻,但从不躺上去,无论白天黑夜,就在小小的胡床上栖身,这对于他自己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胡床名虽为床,实则只是一把大一点的折叠椅子,而社尔高大魁梧,身长超过六尺,即现代的一米八五以上,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偎在一张折叠椅上,画面请列位自行脑补。

  李苾进来时,社尔正把玉佩放在眼前深情凝视,看着看着,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他回忆起小时候送给妹妹这块玉佩时的场景,年幼的燕笑得多可爱,像只草原上快乐的小鹿;他回忆起自己率军夜袭马邑出发前,和妹妹含泪拥抱告别;当他发现怀中不知何时被塞进了这块玉佩时,已经疾驰出上百里了。

  这是她的护身符,她送给了自己,那么现在,她的安危又有什么灵物能保佑呢?

  李苾走进来时,阿史那社尔充耳不闻,自顾盯着手中的玉佩,但是李苾只用一句话,就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来。

  “她知道你还活着。”

  “你说什么?”

  社尔眸子中射出不可置信的热烈光芒:“她怎么可能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连可汗陛下都。。。”

  “我见到她了,在阴山。”

  阿史那社尔盯着李苾,脑海中有无数问号亟待拉直,但最后他放弃了所有的问题,只问出一句话:“她还好吗?”

  “我们分手时,尚好。”

  李苾走近社尔:“你知不知道她有什么地方可以栖身?”

  社尔眼中流露出警觉之色,看着李苾缄口不语。李苾叹了口气,正待进一步解说,身边一个轻盈的身影悠忽闪过,伸手去解社尔左臂上的绷带。

  “你干什么?”

  社尔悚然一惊,右臂大力推去,那个身影轻薄娇小,哪里禁得住如此巨灵之掌?一下子被推出数步,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柔儿!”

  李苾惊呼一声,一拳击在社尔胸膛,把他打回胡床上,飞扑过去查看徐婉柔的情况。

  社尔一见被自己推倒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弱女子,心中也极是惭愧,起身上前道歉。

  “对不起,你不要紧吧。。。”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讲突厥语,连忙想换做汉话,不料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子吐气如兰,回出一句标准的突厥语:“我没事的,你受伤了,力气并不大。”

  社尔怔住:长安会说突厥语的女子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徐婉柔爬起来掸掸尘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走近阿史那社尔,踮起脚尖摘下他脖子上吊的绷带,拉过他的左臂手法轻柔的解开裹伤布,扭头问陪在一旁的太常寺主簿:“请问大人,可有包扎所用绢帛?”

  “有,有,下官这就去取来。”

  绢帛很快取到,徐婉柔把社尔的左臂抱在怀中,一圈一圈小心包扎妥帖之后,用丝绳系了个漂亮的八字结,才满意的点点头,换了一条崭新的绷带,试图给社尔挂在脖子上,但她忘记了和对方超过三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踮着脚尖努力了半天,终于小脸一沉:“你就不会蹲下一点吗?”

  “哦。。。好的。”

  阿史那社尔面对颉利可汗的时候,怕是也没这样顺从过。

  等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换药完成,李苾已经忘了自己本来想和阿史那社尔说什么了,走出门时才蓦然回首道:“她说:好好活下去。”

  社尔看着她的眼睛,极轻的点了下头,便转向她身边徐婉柔的背影,久久注目。

  徐婉柔没有回头,连一下都没有,可出了太常寺大门,一把抓住李苾,抓得好用力,李苾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带动着胳膊一起在微微颤抖。

  “刚、刚才那个人,像只鹰一样!”

  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李苾认可。

  阿史那社尔被带到长安后一直没有剃须修面,肆意疯长的须发反倒衬托出了苍凉野性的雄美,警觉犀利的眼神像极了山崖上驻足的鹰隼。

  二十六岁,一米八五,鹰一样的美男子。

  生在任何时代,阿史那社尔都可以纯靠颜值就活得非常滋润,可老天还嫌自己不够偏心,他同时是尊贵的的王子、是勇猛的战将,是魅力值爆表的行走荷尔蒙。

  徐婉柔如果不犯花痴,才是怪事。

  阿史那社尔也在回味刚刚那个女孩。

  大唐的贵人府上几乎都配有专门的医生,其中很多是女子,这位卫国公府的医女虽然小小年纪,包扎伤口的手法却是熟极而流,极为舒适,但社尔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眼睛。

  她有着小巧的身子、小巧的五官,唯有墨黑的双眸又圆又大,像星空般深邃,又像溪水般透明,她陪伴李苾前来,从衣着看当是李府的下人,但她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隐约透出高贵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坚强的活下去,还是很有盼头的。

  他心中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担心,他太了解燕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无论做出什么惊人之举,都不足为奇。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也知道可汗在长安,她一定会来的。

  玉佩被社尔紧紧攥在掌心,他咬着牙,默默做了个决定。

  夜,卫国公府。

  “陛下何时召见他们?”

  “不出三两日。”

  “会杀了他们吗?”

  “既已命我传了口谕,陛下就不会杀颉利可汗了,留下他,比杀了他,更加有用处。”

  “那、那他呢?”

  李苾叹息一声:“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如果他过于倨傲,激怒了陛下。。。”

  “你能不能。。。”

  “我不能,我说了,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

  静夜中忽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李苾惊愕坐起,下榻来到徐婉柔的小床边:“你怎么了?”

  黑暗中,一双红红的泪眼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李苾心头一软,弯腰抱起徐婉柔回到自己的榻上,搂在怀中轻拍她的背:“你喜欢他?”

  “嗯。。。”

  李苾无言,心中默念:阿史那社尔,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还有她。

  太极殿,太宗背负双手走到颉利面前,上下打量几眼,越过他向前继续走去。

  “颉利,比之三年前便桥相见时,你发福了。”

  “陛下的训诫,青阳郡主俱已传达给罪臣,罪臣这几日冥思苦想,愧悔无地,自觉背弃盟约、进犯大唐、致两国百姓陷于战火,罪孽深重;如今国破被擒,实为罪有应得。恳请陛下将罪臣明正典刑,以告天下蠢蠢者莫敢欲动!”

  “你知道自己的罪过,这便是好事,朕既然宽宥了你,便绝不会杀你。颉利,朕授你北宁州都督、右卫大将军,封怀德王,一应供奉,均袭亲王例。”

  “罪臣谢陛下!”

  颉利跪倒磕头谢恩,一边的阿史那社尔眉梢跳了一下,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从他记事起,只见过别人跪颉利可汗,还从没见到过他向别人下跪。

  没时间给他慨叹,因为颉利谢恩退出殿外后,殿内就只剩下他了。

  太宗踱到他面前凝神观瞧,这是太宗第一次见到蜚声西域的大漠飞鹰,打量了好久,点点头表示赞许。

  “你的左臂怎么了?”

  “回陛下,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回话很客气,但他没有跪。

  太宗面无丝毫异常,边绕着高大的社尔踱步,边缓缓说:“朕听闻,突厥习俗,猎人都会豢养猎鹰,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实如此。”

  “你有猎鹰吗?”

  “臣的猎鹰,开战之前送回部落交专人饲养,现在如何,就不知道了。”

  “倘若猎鹰受伤了怎么办?”

  “各部均有兽医,善治牛马者、善治鹰雀者皆有。”

  “据说猎鹰驯养极难,若是伤了,诊治也不容易吧?”

  “那要看伤势如何、伤在何处。

  “倘若是。。。”

  太宗回身看着社尔:“伤在左翼呢?”

  社尔眼神暗淡下去:“鹰之左翼若断,即便得遇良医接续,也必畏缩首尾,再难有昂扬奋飞之心,上不得猎场了。”

  太宗意味深长的看着社尔左臂上崭新的绷带:“依朕看,你这只折翅飞鹰,应该得遇名医了吧?”

  “陛下取笑了,这是前一日青阳郡主奉旨向臣传口谕时,她带去的医女所包,以手法论,确实堪称良医。”

  “苾儿带的医女?”

  太宗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笑了起来:“呵呵,朕知道了,原来是那个丫头。”

  转身告诉社尔:“你错了,那不是医女,是苾儿的贴身侍女。至于她包扎伤口的手法那确实一等一的好,因苾儿那丫头酷爱骑马射猎,还经常跟她二哥学剑,整日弄的这里也是伤那里也是伤,她的侍女若不练就成金创跌打高手,可伺候不了这个惹祸精。”

  太宗走开两步,忽然回问社尔:“你可愿为大唐效力?”

  社尔沉默不语。

  太宗见状微微一笑:“你自己想想,朕不勉强。社尔,你和突利,在朕心中是不一样的。”

  社尔眼神一动,继续沉默。

  “你可还有亲人?”

  “回陛下,臣还有一个妹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你妹妹朕听说过,是那个大漠飞燕吧?”

  “虚名而已,陛下见笑。”

  “呵呵,你们兄妹未免过谦了,大漠飞鹰和大漠飞燕可都不是浪得虚名,朕虽身在长安,你们的故事,也约略听说过一些,尤其是你妹妹。朕有时候,还真想见见这位纵横大漠的奇女子。”

  太宗此刻还不知道,他的这个心愿,在将来的某一天,真的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