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6章 阴山

  李苾和李德奖兄妹相顾愕然未几,军阵中闪开一条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缓步而出,李德奖回头一看,赶紧躬身施礼退在一旁,李苾目视马上的金甲骑士,嘴唇动了数下,方艰难喊道:“阿耶。”

  大唐卫国公李靖脸上满是慈祥和关切:“苾儿,你要去哪儿?”

  李苾毫不闪避父亲的目光,闭口不答。

  李靖把目光投向哥舒凯,哥舒凯急忙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去,不敢面对李靖的眼睛。

  李靖抬头凝视漆黑的城墙:“苾儿,你要去阴山?”

  “小妹!你不能。。。”

  李德奖闻言惊得跳起,李靖却打手势制止了他的话,深深的望向女儿。李苾恢复了平静,迎着父亲的眼神中隐隐透出决绝之色。

  李靖打马来到女儿身边为她整理披风,用只有他们父女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如若被发觉,就说你是朝廷派去接洽突厥内附事宜的使者,你有青玉令,当可取信于对方。其他的事,有为父在。”

  李苾眼眶里一阵酸楚,低叫一声“阿耶”,却被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要。。。尽早回来。”

  黑夜,无边无际的劲风中,李苾咬着牙策马狂奔,忽觉脸颊微凉,以手拭之才发觉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滴落。

  阴山距肃州千里之遥,纵然李苾和哥舒凯骑乘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李靖又给了他们两匹骏马以供换乘,当他们终于赶到阴山山口,也已是三日后的酉时初刻,天近黄昏。

  哥舒凯手指山顶没去大半的太阳:“姑娘,天要黑了,适才路上属下发现疑似有突厥游骑哨探,我们离王帐怕是不远了。此处背风,咱们用些干粮休息一夜,明天日出进山如何?”

  李苾一边接过哥舒凯递上的胡饼,一边微微摇头:“不,现在进山。”

  “。。。是!”

  李苾心中隐隐有莫名的不安,那晚离开肃州时,她注意到父亲的骑兵还额外带着至少两千匹骏马,这是要长途奔袭的架势。她不知道父亲下一步的计划,但她知道父亲用兵向来神出鬼没,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奇怪。

  他是大唐的战神,是任谁也无法揣测的。

  子时,穿行在在黑乎乎山体间的李苾悚然抬头望向前方十丈之遥的一处险坡,哥舒凯也同时发觉到了异动,拔出长刀挡在李苾马前警惕观察。

  山石中现出一个黑影,哥舒凯摘下长弓就要搭箭,李苾却按住了他的手。

  黑影一个接一个出现,最终的数量,是十六个。

  火把亮了起来,在火光照耀下,十六个黑衣劲装突厥武士无声的包抄到两人面前,李苾看清当先一人的相貌时,不禁轻轻“咦”了一声,有惊讶,也有几不可觉的淡淡欣喜。

  巴勒哈恶狠狠瞪着李苾:“你这个奸细居然还敢夜探阴山?勇士们,给我就地诛杀!”

  唰唰唰,十六把雪亮的弯刀出鞘,十六张狰狞的面孔越逼越近,哥舒凯握刀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正要催促李苾先逃,却听到一个淡定的声音:“带我去见阿史那燕。”

  “你还想见燕公主?别做梦了!你这个汉人妖女,用妖法蛊惑公主放你逃命,如果不是你逃回唐境报信,我大突厥何以落到今日境地?我现在就杀了你,为我突厥的将士们报仇、为可汗陛下报仇、更要为死去的社尔王子报仇!”

  巴勒哈钢牙咬碎,虎目莹然,他是阿史那部的忠实部众,对部落首领的身死仇恨满腔,恨不得把李苾千刀万剐。

  阿史那社尔死了?

  李苾闻言惊呆:这和塘报所说并不一致,到底是什么情况?

  “妖女,拿命来!”

  巴勒哈手中刀光爆闪罩向李苾。哥舒凯大惊,纵身跃起想挡在李苾和弯刀之间,只见一道剑光灵蛇吐信般钻出刀影,巴勒哈骤觉脖子一阵冰凉,定睛一看面如土色:李苾的鱼皮剑剑尖顶在他喉结上,人则站在面前冷冷看着他。

  这、这怎么可能?刚才发生了什么?

  妖女啊,世上岂有这么快的剑?她用的难道不是妖法?

  李苾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都把刀放下。”

  眼花缭乱中忽见首领被制住,突厥武士们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就要放下手中的刀。

  “都不许放!她的剑再快,一次能杀几个人?不要管我,一拥而上杀了这个妖女!”

  巴勒哈无视锋利的鱼皮剑,双眼血红,大声喝令。

  看到有的武士已经犹豫起来,李苾冷哼一声:“我是大唐皇帝派来接洽突厥请降内附事宜的使者,有谁敢向我动手,就是蓄意破坏两国议和,你们的可汗会饶过他吗?”

  “胡说八道!妖女,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妖言惑众?别管我,杀了她!”

  李苾眉头一皱:这些蛮夷武人没什么见识,就算出示青玉令,恐怕他们也不认得。这个首领拼死也要和她同归于尽,倒令她非常意外,一时不知如何与之周旋。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有谁再不听令的,杀头!”

  七八个突厥武士听到巴勒哈的严令,咬着牙握紧了刀。

  “都放下刀。”

  “谁!谁说的?我看谁敢放下!给我乱刀砍死。。。”

  “巴勒哈,尤其是你。”

  巴勒哈被仇恨塞住的耳朵终于反馈出了正确的信息,他大张着嘴回过头去,看见了从山石后闪出的那个人。

  突厥武士们齐刷刷弃刀单膝跪地:“公主殿下!”

  李苾眼眶再次一热,这种感觉竟然和肃州城外辞别父亲时颇为相似。

  似乎是遇到了亲人。

  这感觉相当玄幻:她和她,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阿史那燕负手款款走来,双眼也一瞬不瞬在看着李苾,走到她面前五步,站住了身型。

  “你来干什么?”

  李苾没有回答,她只顾着细细端详阿史那燕,想看看她瘦了没有?负伤没有?

  她大概还从没如此记挂过一个人的安危,尤其这个人还是她的敌人。

  “你刚才说你是唐朝皇帝派来的使者?有何凭证?”

  李苾被阿史那燕的问话惊醒,取出青玉令,阿史那燕瞥一眼,点点头:“跟我去见可汗。”

  李苾的白马不待主人驱驰,自觉迈着小步凑到阿史那燕身边,亲昵的用头去蹭她的胳膊,阿史那燕回手打了一下它的头,笑骂:“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看我!”

  李苾抿嘴一笑,也打了一下马头:“没良心的,在她身边才几天?居然都不听我的话了!”

  白马不满的甩头长嘶:你们俩合起伙来欺负人是不是?

  阿史那燕呼哨一声,她的黑马转出山石来到身边,燕纵身上马和李苾并辔前行,面前忽然冒出了满头大汗五官挪位的巴勒哈,手指李苾,口中呼嗬有声,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哑巴了?”

  “公主,你。。。我。。。她。。。”

  憨直武人巴勒哈满肚子话说不出口,惶急之下汗出得更多了。

  “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你带众人继续巡山去吧。”

  巴勒哈第一次对阿史那燕的命令没有及时做出反应,依然站在她的马前,拼命搜肠刮肚试图找出说辞,但无奈笨嘴拙舌的他脑子也不太灵光,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劝诫之词,偏偏一个呆头呆脑的突厥武士走了过来。

  “队长,公主命咱们继续去巡山哪。”

  巴勒哈气得抬脚就踹:“你以为只有你长了耳朵吗!”

  再一回头,李苾和阿史那燕两骑已经走远了。

  李苾快速扭身向哥舒凯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即知趣的收住马缰,远离她们十丈开外,不疾不徐的跟着。

  哥舒凯心中懊悔:为什么我要懂得汉话?

  “你不是唐朝皇帝的使者。”

  李苾不说话。

  “执失思力昨日戌时才回到王帐复命,唐朝皇帝即使派使者,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到。再说,你又不在长安,你们的皇帝怎么会派你来呢?”

  “那你为何不把我这个自投罗网的奸细拿下?”

  夜色中,李苾眸子晶亮,阿史那燕不回应她,岔开了话题。

  “唐朝皇帝并非那么信任你们李家。”

  “何以见得?”

  “千牛卫是皇帝亲卫,派来保护你表面上看是对你的重视,焉知这其中就没有监视你的意味呢?”

  “我知道。”李苾面色坦然。

  “你到底来干什么?”

  阿史那燕霍然扭头,目光灼灼:“你想来看看我突厥是如何一败涂地?想来看看我是如何四处狼狈奔逃?想看看可汗陛下是如何忍辱请求归降内附?李苾,你们已经赢了,你还要怎么样!”

  皎洁月色下,李苾坦然面对着阿史那燕恼怒的逼视,许久才淡淡道:“这下,咱俩真的扯平了。”

  “什么意思?”

  “我哭的样子,你看见了;现在你哭的样子,我也看见了。”

  听到她这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阿史那燕才猛省: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淌出了眼眶。

  她狠狠的抬手擦去:“夜晚风大而已!”

  忽然身体一震:李苾伸手握住了她的右臂。

  “我是来看看你而已。”

  阿史那燕怔住,机械的任凭马匹慢跑,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漫入心田,她极慢的转过头,看见了李苾的目光。

  她说的是真话,那双眼睛里有关心、有惦念、有忧虑,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呆望片刻,阿史那燕猛然振臂甩开李苾的手:“别假惺惺表演你那套胜利者的同情心了!恭喜青阳郡主立下大功,恭喜大唐节节胜利,恭喜卫国公扬威大漠,恭喜你们!”

  她愤怒的喊着,泪水又不听话的钻出了眼眶,李苾默默取出娟帕凑过去为她擦拭,她竟一时愣住,没有抗拒。

  终于发觉画风不对,阿史那燕一把夺过娟帕自己胡乱擦起来。

  “我父罕一夜白头,部众子民流离失所、精锐虎师伤亡惨重,我哥哥、我哥哥他。。。”

  说到最深的伤心之处,阿史那燕终于彻底绷不住,啜泣起来。

  哭就哭吧,反正那天在我面前,她哭的更厉害,大家扯平了。

  “你哥哥,没有死。”

  李苾的声音很轻,但在阿史那燕耳畔不啻惊雷,这次换成她一把抓住了李苾的胳膊,力道却大了许多许多。

  “你说什么?我哥没有死?他在哪儿?你快说呀!”

  “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你哥死讯的?”

  迭遭惨变的大漠飞燕,终归还是大漠飞燕,阿史那燕极快的冷静了下来。

  “斥候来报,我哥率军回援王帐途中,遭遇了突利那个叛徒,因不知他已经降唐,中了奸计被擒。他逼迫我哥和他一起投降,我哥宁死不屈,自刎了。”

  阿史那燕摘下身上的古铜色劲弓:“有我哥的遗物为证。”

  “具体事由,我也不很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哥哥没有自刎,他当时中了迷药,全身无法动弹,怎么能自刎?他现在被押解回长安了,我会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阿史那燕眼中刚刚焕发的神彩又黯淡下来:“那结局是一样的。我哥像大漠上空的飞鹰一样骄傲,岂能忍受被擒之辱?他今天不死、明天不死,只要找到机会,他一定会自我了断的,他不会投降你们,绝对不会!”

  “无论如何,他现在还没有死,不是吗?”

  李苾关切的摸着阿史那燕的背:“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在这世上还有个牵挂的亲人,你要坚强的活着,你们兄妹总有见面的一天。”

  燕恍惚了:这些话,为何如此耳熟?

  从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可汗叔叔口中说出,她只觉得温暖而感动;可从刀兵相见的敌人口中说出,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温暖而感动?

  阿史那燕甩甩头,第二次岔开话题。

  “你刚才制服巴勒哈的那一剑,还有在鸡鹿塞和我交手时的那几剑,是跟谁学的?绝不是那个死在我手上的郭将军,他教不出来。”

  李苾笑了,笑容里带着隐隐的幸福。

  “就你有哥哥啊?我也有,有两个呢!”

  哥舒凯越看越觉得画风很诡异:前面那是两个闺蜜吗?

  “还有件事:待会儿见到你们可汗,你哥没有死的消息,你最好先不要说。”

  阿史那燕沉默了,轻抖丝缰。

  “我确实没打算说。”

  月至中天,子时了。

  王帐,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