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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修为的方应棠比常人还要虚弱。

  那日在关月坟前哭完后,回去伤势加重,夜里发烧昏迷,口中喃喃的全是报仇之类的怒言。

  起先还好,偶尔醒来还能和陈温说笑几句。

  直到有一天,他精神恢复了些,背着陈温跑出去运功练剑。

  结果可想而知,他对着空荡荡的丹田束手无策,整个人茫然的如同一座风雪砌成的雕塑。

  陈温不敢多问,耐心的把他牵回房间,给他套好衣服,检查伤口,端出煮好的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

  他见方应棠还愿意吃东西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手背一痛。

  原来是方应棠把碗打翻了,碗摔成碎片,滚烫的粥淋在手上,陈温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半晌,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收拾好残局。

  陈温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更何况是面对这样的方应棠。

  他看得出方应棠缄默之中的焦躁与不安,没人告诉过他无法修炼的事情,可对于修士而言,这种事情本无需借于他人之口。

  有时候,他也会打好一肚子的腹稿,从那些书上学来的话,讲给方应棠听。

  说着说着,陈温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干巴巴的笑道:“其实写的可好了,就我嘴笨,不会说而已。”

  方应棠没什么反应,黑黝黝的眼眸看着窗外,忽然道。

  “我听见了。”

  “什么?”

  “那些人,他们说,我是彻底的废人了,这辈子都无法修炼。”

  一阵窒息弥漫上来,陈温绞紧了手指,“别听他们说这些,都是乱说的,下回听到了和我讲,我出面教训他们。”

  方应棠勾了下嘴唇,眼底依然空洞洞的。

  “可是……很多人都在说啊。”

  ***

  修行之人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世人向往神仙,能飞天遁地,逆天改命,却不知修行之人也不过芸芸众生,他们欺软怕硬,也会踩高捧低,陈温从小到大吃多了这样流言蜚语的苦,仅仅不过他天赋一般却是凌源的大师兄,而方应棠呢?从云端跌落的天之骄子,该在他们口里变成何等模样。

  方应棠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陈温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都是他阻止方应棠自残般的练剑时所留下的,有好几次,他恨不得将这样不爱惜身体的方应棠提起来揍一顿,可每次看见对方苍白的脸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月下来,疲惫的不仅方应棠,还有陈温。

  他有一次照镜子,在看见自己的脸色后,就不敢随随便便去上清那里了。

  但抵不住刘花中会自己上门来。

  自打他在修行界走出名声后,在凌源的时日变短,那日见过面后,陈温就没见过他,想来或许是有了新的任务,也可能下山了。

  也因此,刘花中来的那日着实把他打了个猝不及防。

  那时,陈温正把方应棠安抚睡下,自己冲了个澡在太阳下昏昏欲睡。

  眼皮上一道刺痒,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刘花中拿草根子扎自己的眼皮。

  “师弟?”

  “师兄。”刘花中脸上不见笑意,反而有几分阴鸷,“怎么几日不见,你活像丧夫的寡妇一样憔悴了。”

  陈温嘴角一抽,挥开眼前的草根,“别胡说。”

  话落,手臂就被一把握住。

  冷白色的阳光下,一道未痊愈的红色伤痕在洁白的小臂上。

  陈温心道完了,连忙跳起来把手藏好,面上冷静道:“昨日练剑不小心划到了。”

  “划到了?”刘花中站直了身子,“师兄剑法果然精进了许多,不伤人先伤己,不如我去告诉师尊,让他再好好教一教师兄好了。”

  “师弟!”

  陈温连忙拦住人,嘴唇开开合合,在刘花中难得冰冷的脸色下颓然叹气,“别告诉师尊……”

  “是方应棠?”

  刘花中看陈温躲躲藏藏的眼色,很轻易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陈温犹豫片刻,把人拉到一旁,将方应棠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他声音放的很轻,像是习惯了,又怕吵到里面好不容易睡着的人。

  “就是这样……师弟,他没有了师傅,心里又难受,不过应该再等不久就会恢复过来……”

  “如果不能恢复呢?”

  刘花中打断他的话,像是看着天底下的头号大傻子,“如果不能恢复你就一直照顾他?让他打你欺负你?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人,血肉之躯而已,不会疼吗?”

  陈温被说的抬不起头来。

  这样的刘花中太陌生了,陌生到……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事情。

  “可是,总不能不管他。”

  刘花中叹口气,忽而放柔了脸色。

  他拉住陈温往自己怀里靠,抬起他的手臂,心疼的亲吻那道伤口。

  “师兄,别害怕,我会帮你的。”

  ***

  刘花中进去找方应棠谈话了。

  陈温被关在外面,房门被下了隔音符一句话都听不见。

  等人出来后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他冲进去打量两人的服饰,没有斗殴的迹象,地面也干干净净的,东西也没有摔坏,脸色……刘花中脸色很好,方应棠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但不知为何,眼底红了一些。

  陈温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确认没什么大碍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幕被刘花中看个正着,他故作委屈的凑过来,抱住陈温的腰,“师兄,都说了不会欺负他,你不信我。”

  陈温尴尬的摸摸鼻子,拖着人出了房门。

  关门的那一刻,他对上方应棠的目光,对方却缓缓的移开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

  陈温总觉得不对劲,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能说不能说哦,师兄也别想去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刘花中歪头一笑,拽着人往自己的住所飞,声音高昂,“困死了师兄,陪我睡一下。”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屋子里,方应棠忍住胸口的血腥气,等人彻底走远后,一口黑红色的淤血顺着唇角流出来。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刘花中带笑的话。

  ——你这样的贱狗,脾气还这么差,也就我师兄心善愿意照顾你,只是,这种照顾能有多久?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让他见不到你,人都是忘性的,一年两年他或许还记得你,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哦,我忘了,你这样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

  他闭上眼睛,胸口的郁气使他控制不住想摔东西。

  可想起陈温离开时不安担忧的目光,他缓缓的收回了痉挛的手指,狠狠按进床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