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枢去而复返,又追上了玉孤辰、与他搭话起始,冥火鉴中的幻景便越发模糊。待我急切地想要看清其中的画面时,一个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星君这是要回府?”天枢伸臂,拦住了玉孤辰的去路,又瞪了那引路的小仙官一眼。小仙官识相得紧,连连打躬,然后逃也似的闪身而去。
天枢对他此举甚是满意,勾唇微微一笑后,转而看向玉孤辰,正色道:
“我送送你啊。”
玉孤辰,我送送你啊……
你不识路,我送送你啊。
……
这句话如同仙诀,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了太多次。
早已断线的珠玉,如同倏然被一线无形的丝绳重新串起,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拼凑着,连珠成链。
一阵目眩感袭来,我勉强定了定身子,才于懵懂之中霍然醒悟。
……
有劳星君挂念,小仙独自回去就好。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我定睛朝冥火鉴内一看,果然见到镜中的玉孤辰也深深一揖,彬彬有礼道:
“有劳星君挂念,小仙独自回去就好。”
此时,目眩感愈加强烈起来。我捂住脑袋倒在地上,仿佛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正被人死死拉扯着,痛得撕心裂肺、难以忍受。胸口的心脏也加速鼓动起来,心跳声聒噪无比,耳边也随之嗡鸣不断……直到一切的五感都渐渐麻木了,这股痛彻骨髓之感才徐徐弱了下去。
我蜷缩着,侧卧在广寒宫的地板上,闻着周遭浮动着的淡淡的桂香。忽然之间,无数人的脸孔在我面前闪回。当然,其中最多的当属开阳的面庞。他的一颦一蹙,一笑一怒……此间种种,色色动人。
千百年来的记忆如同溃堤之潮,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原来,冥火鉴中一直封存着我的部分记忆!
而时下这些记忆,也终于兜兜转转,回到了他们的主人身上!
“狐儿……”太阴娘娘关切的声音从远空传来,我却没有见到她本尊的身影。
狐儿?是在叫我吗?
我有那么多名字,可她为什么要叫我“狐儿”?
“本座将你的记忆悉数还给你。这段记忆于你而言究竟是世间酷刑,还是无上至宝……个中滋味,你自己去体会吧。如此一来,当初欠本座欠你母亲的债,也算是还清了。”
母亲?!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难道不是一个凡人大巫吗……
我还未来得及去想母亲的事,心口一股剧痛又将我拉回了方才的回忆里。那些回忆刚刚苏醒,它们在我脑内互相叫嚣着,喧宾夺主,甚至要将我的意识也挤压得毫无喘息之力。
我被迫去想起那些过往。
不论是好的,坏的,平淡的,幸福的,或是激烈的。
窗外的日晷已是几番变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才终于适应了和这些记忆共存——
千百年的时光之中,它们似乎已经融成了我灵识的一部分。如今重获这些记忆,我感到身轻如燕,仙脉畅通,周身都有金光浮动。一切都好,只有心口不断揪痛着。
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从前,它们从我身上剥离,我便如同失去了全部的灵力,周身灵脉无一处通畅,即便我已经重返天阙,时而却连仙法都施展不开。我像是病了,可手脚又都是完好的。那时,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与枯竭的灵力似乎就在告诉我——这段记忆,我曾视之若金丹仙骨。
如若没了它们,我甘愿剔去仙骨,堕入凡尘。
.
……
“还是本君送送你吧。”天枢端出了他的架子,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天阙不比凡间。有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你不熟悉,万一走错了,就是大罪。”
这就叫人不好推脱了。
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朝这个奇怪的、执着的“天枢星君”点了点头。
我的妥协似乎令他倍感欣慰。
天边金乌轮转,红霞似火。九重天阙的金瓦飞檐便沐在这一片霞光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借着赏看天宫脊兽,我暗里窥了一眼天枢,只见他山眉海目之间,似有款款温情流涌不断,仿若暗藏三千红尘。
……容貌也好,气质也罢,真不愧是天之诸侯,北斗魁首。
我这么去偷看一个女子,或许可以解释为“一见倾心”。
可我竟然这么去偷看天枢,实在奇怪——他周身的气度,并不像初见时那般礼数周全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此刻,他举手投足之间,总让我有一股隐隐的熟悉之感。
天枢早已意识到了我在看他,但他毫不在意,甚至还装作不知,大大方方看向前路,时而还专注为我讲解所到之处是什么宫殿。任由我肆意偷窥。
我最终挪开了视线。
对方好歹是个仙家,而我总这般暗自偷窥,毕竟不好。
“到了。”天枢停在了一处宫门前。
我的思绪戛然而止,寻声抬起头,看到两尊鹤雕镇守着一道朱漆宫门,铆金门钉三十又六颗。再往上看去,见得门匾上书有“天机宫”三个篆字。
这便是我的仙府了。
我犹豫再三,忽然想起引路的小仙官说过:北斗七君乃天之诸侯,我等必要以礼相待才是。
“……星君。”我试探着开口,“若星君不嫌,不如进到寒舍,吃一盏茶,稍作歇息再走?”
话甫出口,我又极为后悔——神仙哪里会疲累呢。
倒显得是我巴结上仙。
我赶忙又道:“是小仙唐突了。星君多忙,还请自便。”
哪知晓,天枢猝然轻笑了一声:“你是听那引路官说了什么吧。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分。你就当我是隋……”
他忽然脸色一滞,顿了顿,复才笑道:“当我是个随和的人。南斗与北斗本就地位相当,倒不必总在意着出身。按理,我也该称你一声星君才是。”
“这……”
我嘴上虽然犹豫不定,心里却是肯定了——此仙不可能是凡间的隋风。
隋风性格孤傲恣意,惯不会用正眼瞧别人,绝不是这样好相与的。
一股无名的亲切浮动在我们之间,加之天枢处处迁顾我、待我很好,我便也自然而然邀他进了堂屋,为他煮茶。
水汽氤氲,话不两句,天枢忽然道:
“你与开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拿着茶匙的手微微一颤,将茶叶子都颤洒了一点儿,“嗯?”
“哦,我只是注意到,方才提到开阳时,你脸色并不大好看。”天枢急忙缓和着语气,仿佛生怕我起怒,“他还是很在意你的,时常提起你。多亏有你帮他渡劫……”
我不言语,继续煮茶,同时静静地听着。
“他很感激你,听闻你也飞升紫府了,还想特意来你府上道谢。”天枢的声音渐渐减弱,方才那股子把盏谈笑的气势也没了,变得小心翼翼,“就是怕你对他生了厌。”
每每有人提起开阳,我都会想起最后被他一剑贯心的滋味,左胸口便隐隐作痛。更为可笑的是,当初我的左右为难、于心不忍、因着背叛了他对我的情谊我甚至自责到甘愿以死相赎……可这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他漫漫仙生中的一场“劫”。
想到这里,我不禁自嘲地笑了,打趣一般地反问道:
“不知武曲星君是渡的什么劫?”我为他斟上茶,动作姿势都一如在凡间的时候。其间他一直紧紧盯着我的双手,不知在想什么,瞧起来格外心不在焉。
“莫非……是情劫?”我有些打趣地说着,实为暗地里讥讽武曲星君有断袖之癖。我并不傻,在凡间的时候早已隐隐觉察出来了。
隋风对我的感情,绝非是夫子与学生、君王与臣下或者义兄与义弟中的任何一种。但我只认为那是因为隋风的生母早逝,他亲眼目睹了太多后妃间的尔虞我诈,因此对女子多少有些避讳和猜忌。
我只是随口试探,没承想,天枢却脸色一僵,眉心皱起: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态度从刚才的温和,忽然转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是谁告诉你的?”
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回答,他又忿忿地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明知我……你明知道开阳对你的心意,而你心里只有你的家国大义、只有你的主上!你会为了他放弃什么吗?你不会。你从来都不会,也不敢!因为你眼里根本没有他,对么?”
我惊得怔住了,看着眼前颇有些气愤的天枢,种种疑惑涌上心头。
……他怎么对我和开阳的事这么感兴趣?
他这样护着他的弟弟,让我感到十分不快。
我一时也忘了什么天宫礼数,当即顶撞道:
“星君口口声声说开阳爱护我,在乎我。可是最后他要杀我,手法狠戾干脆,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而我,并不是真的打算要他的命!”
“我和开阳的事,星君又知道多少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忍不住要反驳天枢的那一派话,“星君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就凭空下了定论?”
天枢说不出话了。
他必是觉得理亏得很。
毕竟他弟弟都做了什么,他一定都还不知道吧。原来,他今日“好心”送我回府,也只不过是想给弟弟“讨个说法”。我心中暗暗道,自己真是甫一飞升就触了个大霉头。
偌大的堂屋,瞬间被无言的沉默填满。
良久,我颓丧地笑了一下,微一抬眼,看他手中的茶刚好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赶客:“小仙还要打扫庭除,修整仙树。星君请回吧。今日多有唐突,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闻言,天枢还坐在原处没有走,目光炯然,定定看向我,仿佛想要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他期待的神色来。
这样的对视使我觉得尴尬,我便急急起身,收去茶盏,端去廊外的水井边了。
天枢一言不发也跟上来。
他一直懒悠悠跟我到水井旁边,百无聊赖中盯着后庭墙垣上荒芜的藤萝,与那棵早已枯死的小树。忽然他眼眸一亮,而后倨傲地哼道:
“修整仙树,是指它么?”
我瞥了他一眼,束起衣袖,舀起一瓢清冽井水,自顾自清洗着茶具,“正是。”
天枢并不生气,而是恍然一笑:“哦,你刚飞升,除了自己那把三尺长的承影仙剑之外,还并不懂得什么幻化用的仙术吧。”
仙术?仙法?
……我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神仙了。
“你喜欢桃花,海棠。”天枢极为肯定地说着,“这可是仙娥们都很喜欢的两种花,怎么偏偏你也喜欢。”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竟将我比作仙娥?!
我简直不愿再多说话了。若不是顾及一点儿“同僚”颜面,我真想当即将他赶出府去。
他浑不在意地快步绕至我身后,抬手挡住了我的视线,那动作却很礼貌——他的手掌只是虚悬在空中,并没有触碰到我的脸颊。
无论如何,我到底是觉得被冒犯了,当即不悦地道:
“天枢星君,我与你似乎无冤无仇……”
我话音未落,便有风乍起,我的发丝都被吹拂起来。
这时遮挡在眼前的天枢的手掌便移开了。
瞬息之间,一片浅绯色映入眼中。
方才那棵枯死的小树,转眼已成了一株桃树,那枝桠上堆满了花骨朵,娇嫩欲滴,落英簌簌而不绝。人未走近,却已有芬芳袭来。
我惊诧之下怔住半晌,再回头时,天枢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空灵的嗓音从天外传来,朝我道:
“在下天枢,特赠一株仙桃,贺南斗上生星君乔迁新府。”
……
凡人飞升,并未受过什么天族的教化,更不会有天尊亲自指点仙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神仙施展仙法。开阳就站在微风里,他扮成天枢的模样,目光之中没有半分炫耀之意,对我的“天资愚笨”也毫无鄙夷。后来,还一遍又一遍教我念诀。我所通晓的许多仙法,大多是开阳教给我的。虽我悟性不算上乘,倒也将这些玄门法术掌握得七七八八。
他像是在为他的凡间所为而默默赎罪。
他常常扮作天枢来看我,来时总带着礼物,或是专程来帮我整理公文,或是亲力亲为帮我洒扫庭除,时而也会带我下到凡界,看一看红尘诸景。虽然他从未就凡间的过往旧事说过什么,却用行动向我奉上了最诚挚的歉意。
可尽管如此,三百年之后我们还是大吵了一架。
也正是这一次争吵,让我看清了开阳的恣睢妄为,看清了他的逆骨丛生。
他炙热的情意像是一团烈火,不由分说便烧过荒原。而当时的我,也正好情窦初开,懵懂无知,在半推半就中走入迷途。
当时,我们都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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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的(?)恋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