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奕的聘礼下得很早。
和亲的使臣队伍浩荡蜿蜒,打头的人马已经走到王城,尾巴尖儿却还停在护城河畔。
事情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萧仲奕点名要赵瑜的妹妹赵英,姐姐赵娥便顺理成章归隋风。
隋风凶名在外,因此姐姐赵娥一接到诏书,得知自己要嫁给隋风,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她先是跟母亲哭诉了一整日,次日又在昭德殿外长跪不起。
待我下朝,她仍然跪在丹墀下抽噎,如同临风菡萏,颤颤不已。我要将她扶起来,她却死活不肯。非要我赐她三尺白绫,了却此生。
她今年才十五,正是女儿家最好的时候。
我无奈,只能让内侍将她搀扶我的殿中,有话慢慢再说。
年少时我常在宫中走动,对赵氏姐妹也都熟悉。见她如此伤心,忍不住劝道:
“妹妹风华正茂,怎么要寻短见。”我示意内侍给她上茶,拿些点心,“再说,梁王并非传闻中的庞眉虬髯、凶神恶煞……”
她这才微微抬起眼睛,抽泣声小了下去。
见她面色和缓了不少,我才松下一口气,继续道:
“梁王少负俊名,丰神俊朗。虽然为人冷漠,平素也鲜言寡语……但心地善良,是个英明的君主。”
赵娥久居深宫,对外事毫无兴趣。她听到这些话,才眨着一双鹿儿眼,试探般地问:
“听说王上与他熟稔……他真的是个好人吗?”
“自然。”我答得不假思索,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赵娥见我笑了,便也放下了君臣间的局促,如同从前一般兄妹相称,跟我亲切的攀谈。聊了几句,她忽然恳请我屏退左右。
“哥哥,”赵娥看着宫人退了下去,才小声且关切地问,“他们说……哥哥被梁王强迫。这是真的吗?”
我的笑容僵住一瞬,很快便又自然如初:
“谈不上强迫。不过是一些年少荒唐罢了。”
赵娥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半晌才点点头,仍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妹妹,能不能告诉我……这些是谁说给你听的?”
我朝她微微笑了下,但她神色却陡然转得恐惧,身子从灵山纹的圈椅上跌滑在地,而后跪伏在地上,惶惶地说:
“是,是臣女的婢子,红漪……臣女平素对她放任纵容,她才无意间说起!绝无他意!还请王上……”
我站起身,扫了她一眼后,朝殿门外缓慢走去,边走边道:
“先王的长陵里,缺了个挑灯值夜的宫娥。依寡人看,红漪就很合适。”
赵娥的哭声复又响起,却不敢再与我多说一句话了。
日暮时分,我正在书房同公叔岑议事,便有宫人禀报,说赵娥姐妹的母亲求见。
我头疼不已,原想找个由头推脱了,却又有宫人扑倒在地,禀告道:
“灵公求见!”
赵瑜禅位与我之后,我便封他为赵灵公,允许他继续在宫中居住,又命宫人以王爵仪制相待。他的身子虽然好了不少,但仍然孱弱,咳疾更是经久不愈。
听到他也来了,我急忙抬手示意公叔岑先稍候,同时抓起屏风边挂着的裘衣就大步走出门去。
廊前阶下,赵瑜正站在那里,身上霜色的袍子浸染着如火红霞。晚来风急,摧动他的衣摆,连同腰间一线鹅黄的绶带也飘摇不定。
我心里立刻一揪,赶忙快步去迎他,同时将裘衣裹在他身上。
“弟弟怎么来了。”我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快进来。”
一口气让她的两个妹妹都远嫁他乡……我实在心虚。
他倒也不同我客气,接下裘衣,还笑:“我哪有这么柔弱。”
他带来了两名位分较低的侍妾。
“莫非……”我脑中灵光闪现,视线在那两名容貌端方的女子之间逡巡。
“不错。哥哥或许以为这是我的侍妾,实则不然。这些年,她们由我找人亲自教养,性情淑温。王公礼仪、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晓。”他轻轻一笑,“与公主无二。”
话语之间,其中一名侍妾倏然上前,朝我行礼:“臣女赵娥,见过王上。”
另一人见状也上前请礼:“臣女赵英,拜见吾王。”
二人开口,嗓音清越而淑仪稳重,看不出半点儿坊间歌姬的影子,甚至还更为温婉懂事,不带有公主那般骄矜的脾气。
我点头,此事就算敲定。又与赵瑜商量着,如何将公主暗中迁到宫外居住,以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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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我半点睡意也无。
经日车马劳顿,我该感到疲乏的,可脑中却轻飘飘的,又空空如也,好像魂魄都游离于九天之外。
宫人传来巫医,要替我请脉。我想,我常常心神滞涩,可能是真的病了,便没有拒绝。
巫医检查了我手臂上的箭伤,说没有大碍,几乎愈合。只是我思虑过重,成夜难眠,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而后便退下去抓药了。
和亲之事,尘埃落定,吉日也已经挑好,两名公主在三月廿八启程——隋风要求赵娥与赵英同时上路,以示公允。
正是仲春,漳河水流湍急,不能直渡。两位公主的车驾要绕路行至崇遥关,再分别向西入秦,向南入梁。
崇遥关乃赵、秦、梁三国边境,地势险要。和亲队伍须在馆驿停留一日,次日公主们换上吉服,盛装打扮,由两国接亲的使臣分别护送入境。
萧仲奕诚意十足,上表与我,说是对此番和亲极为看重,会亲自率兵接亲。
隋风则无所谓得很,什么都未说,只是先给了我二十万石粮食,又打发燕贞上表,说是会带一队骑兵来接公主。
……也许,我是该好好休息了。
没几天,我新伤旧患一并发作,竟然发起了热。索性罢朝三日,懒歇在宫里。
岂料,不过第二日,病就好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是闷得慌,不知不觉又去了软禁隋永安的小阁楼。
楼前,一名禁卫行色匆匆,看到我立刻半跪在地:
“王上……属下正要去向您禀报。梁太子他成日酗酒成瘾,日夜颠倒,属下根本劝不住啊!”
一股无名的燥火登时攀上心头,我快步走进去。一上到二楼,便闻到了浓烈的酒气,拉开房门,更是酒气冲天。
隋永安正躺在一名舞姬的大腿上,衣衫不整,神情恍惚,醉成一摊烂泥。我忍不住,当即让那两名舞姬滚下去,厉声斥责道:
“堂堂大梁太子,像什么话!”
未免旁人看到他的丑态,我干脆将禁卫也遣散了。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隋永安仍然是似醒非醒,后来直接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迷糊地开口,喃喃道:
“足下是……哪位?”
“你连我也不认得!?”我一时气滞,同时又担忧起来——他这么下去,与废人何异?
恼怒之余,我又情不自禁开始反思。
他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我却把他囚在这方寸之地……
公主明日启程。待隋风接到人了,我便打算放隋永安出来,让他晒晒太阳,多去结交朋友。
“坐有坐相!”我恨铁不成钢的踹他一脚。
他原本一脸醉红,这下吃了痛,眉头立刻拧出了褶子,眯着眼睛爬起来。
“啊……”他扶着额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终于看清来人是我,浑身一颤。
“你怎么来了。”他悻悻地整理着衣衫,转手又给我斟茶。
我接过来,抿了一口,“明早公主一出发,就还你自由。”
隋永安闻声,当即发出一声嗤笑,与隋风的神色竟有七八分相似。这个笑令我一时恍惚,连带着胸口都隐隐作痛。
“呵,给我自由?”
他将早已空了的酒壶一把拂到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骗子、恶人!你从前不会这样对我!哥哥不在,你就原形毕露!”他指着我,高声说着醉话。
“太子殿下。偷袭我军,总要付出点代价。”我瞧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一面吃着茶,一面陪他说话。
然而这杯茶刚下肚,我便感到一阵目眩。我只当是病未好全,又发起了热,没有多想。可脑中的意识,也渐渐莫名地分崩离析。
不多时,隋永安的脸孔都变得模糊,我脱力地伏在桌上,眼前斑斓涌动。
唯一能看清的,是隋永安唇畔一抹冷冽的笑意。
茶、茶里有……!
“嫂嫂,跟我回家。”他低下头,附在我耳畔轻声说。
这句话吐字清晰,语气阴冷无比,半点醉意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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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凤牢龙
比喻安排圈套,使强有力的对手中计。出自元杂曲。
元·关汉卿《单刀会》:“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著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