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系好了最后一条绶带,缓步走出寝殿。
沈涟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才走向我们。他未同隋永安行礼,却与我做了个揖:
“公子玉。”
这也算是我昔日里的半个学生,我朝他平手回礼。再抬头时,方仔细看清他脸孔。
青年的脸孔一如当初般清秀,不过如今施着浅淡的脂妆。他把自己的眉形做了些修整,又用黛子,将眉梢画得长了些。
看得出来,他尽可能模仿着我的五官特点。
只是嘴角挂着点儿奇怪的淤青。
隋永安在我身侧静静看着他,脸上浮动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三年而已,旧人都变得太多了。
“走吧。”我平静地说。
隋永安却顿住脚步,让我先行。他与沈涟走在我身后。
眼下才刚辰时三刻,日头升得还不算高。大晴的日子里,我们三人被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映在积雪上,跟着步伐一晃一晃。我不经意地低头,瞥见隋永安似乎去扯沈涟的手,却被沈涟躲开了。
我甚至有些荒诞地想着,虽说“父死子从,兄终弟及”,但他长兄隋风,分明还好好地活着。
隋永安这又算什么?
……轻薄王嫂?
不知隋风若是看到这一幕,又会是什么心情。再者,当年我也教导过他。他如今这般顽劣不堪……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我也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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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是一座高殿,殿基由五十九级玉阶铺就。今日殿下已是玄旗猎猎,绒毯映红了二十里地。
王孙公子络绎不绝,缨带翻飞,大袖翩然。轻车幔辇不断行经,堆满了各式珍奇贺礼,甚至还有提笼牵兽的……诸公费尽了心思,都想要自己的贺礼一鸣惊人,博得梁王一笑。
我当年初来梁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与他们相比起来,我当年实属有些失败——不仅没博得梁王开怀,还惹上了太子。
一路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当初来回寒暄的熟面孔,如今却都仿若不识得我一般,安静地从我身侧经行。
他们瞧见我,脸上或带恐惧,或带钦佩,最终都是无声无息挪开了眼。
敢刺杀隋风,还被捉回去,甚至没死……我到底也扬名立万了。
隋永安却是收获了许多寒暄,每每他总会寒声警告:
“见了我大梁右相,竟不懂行礼么?”
于是诸公又都笑了起来:“是是是,殿下说的是!”他们语调一转,便是极尽奉承之能,珠词玉句不绝于口,再配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我因着“右相”的虚衔,故席位就在隋风下首的位置,与他年迈的左相相对。太尉李剑赢则在我斜前方,他看到我入座,面上端得如同未见,却叫侍婢斟了酒送来。
酒盏下压条帕子,写着:瑶池。
那是玉台东头的一处莲池,饲白鹤六只,锦鲤无数。
我心神都还未稳住,便听得内侍高呼:“邯郸公子瑜到——”
这一嗓子使得我猛然抬头,紧紧盯着来人方位。
赵瑜和赵王是秘密入梁,因而他们人先到,车驾与使臣在后。我微微倾身,令视线更广阔了些,却发觉赵瑜脸上神色自若,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顶多面色稍显苍白。
使臣与舞姬紧随其后。再往后看,是一架精致的八角笼车,由玄铁制成。其内静卧一头白虎,身姿凛凛,虎目悍戾,瞳仁之内精光毕现。它被锁在这一方铁笼之内,以供诸公欣赏。
在此番赵国的贺礼正是这只白虎,它脖颈上系着一条装饰用的长缑,缑带殷红如血,边角以金线纹绣着赵国的祥瑞。
至于太子赵瑜,本就生得风姿隽美,如今携白虎一登上玉台,霎时满座宾客惊哗沸然。
赵瑜只是淡淡朝四面八方平手一礼,便安静入席,颇有几分王公的沉稳。
不过他入席的时候,我看得出他确实负伤不假。他左手一直无力地垂在身侧,想必是刚才那一揖,牵动了伤口,这会儿正疼着不敢擅动。
我不知隋永安都对他做了什么,可是仅从表象来看,似乎没有大碍。
须臾,我端起酒樽,不由朝身边的隋永安道:“你把他……”
隋永安回头一笑:“我只是交代他,宴上不要乱说话。奈何他胆子太小,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这可怪不得我。”
未几,洚福走入殿中,旋即侍婢们都颔首躬身。
听得一声高呼之后,隋风才衮冕加身,缓步走向高座。
他甚至未看过我一眼。
可我确定,他也没有看过沈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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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启,诸公开始献礼。
我心中一直忐忑,不知隋风兄弟两人将会如何对待赵瑜。余光瞥见隋永安喊来一队盾兵,不知是作何用。
直到赵瑜的名字被提及,我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邯郸赵瑜,恭贺梁王大喜。愿梁王与王君福泽绵长,并蒂同心。”
赵瑜走上大殿中央,命使臣将那白虎的铁笼又推近了些。
“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天地四灵,祥瑞之使。”
他重重一拜:“特呈梁王。”
隋风的冕旒微微晃动,还未说话,便听得隋永安道:
“王兄,臣弟近日听闻,金神白虎,肉可入药,病无不治。”
他起身,朝隋风一礼:
“不如王兄屠之,片其肉,诸公人各一份。也算是诸公远道而来,共沐祥瑞了!”
……什么?!
隋永安明知赵人信奉神祇……却要斩杀瑞兽!
这无疑是当廷羞辱赵瑜,轻蔑之意十足。
我蓦地转头,便见到赵瑜当即变了脸色,语调微抖道:“瑞兽,怎可杀而食之?!届时天道有罚,风雷四起,我瑞赵山河……”
“唉——此言差矣!”齐国公子当即起身,他早不满于赵国的贺礼艳压群场,将他带来的金鹦比了下去,“所谓天道,不如人道!”
如若这白虎被屠,那他的学舌金鹦便成了个稀罕宝物。
我正要请旨,却听得殿中应和之声四起:
“正是!”
“这还要谢过梁太子美意啊!”
“什么瑞兽,就是一头凶兽!我只听说过虎骨浸酒,虎皮为衣!”
“还有‘与虎谋皮’呢,哈哈哈哈!”
众人落井下石的功夫实在不赖,我的请旨声都埋没在了众人激昂的笑谈之下。
直到隋风一声轻咳,大殿才静了下来。
隋风并不看我,而是将目光移到我对坐的大梁左相身上:
“左相素来见闻广博,不知左相,意下如何?”
我心里生出一丝侥幸。
他既会问左相,想必也会问我这个右相的意见。毕竟自始至终只有隋永安出了头,以及众人的附和。他作为梁王,大宴之上,必是要顾及许多的。
左相为官多年,自然知晓处世之法。他只是捋着胡子,缓声道:
“王上,既然事关天意,何不请龟卜,由天定?”
我一口气险些滞在喉咙里!
这说和不说,有什么区别?解卦的人便是隋风的人,他想这卦怎么解,不就能怎么解了?!
“王上三思!”我起身请命,刚要说话却被隋风挥手拦住。
“既然右相不允,那不如由公子瑜亲自决定。”隋风给了洚福一个眼神,洚福便命人拿来隋风的火绳弓。并三支羽箭。
席中诸公一阵交头接耳,嗡嗡不绝的说话声在殿中响起。
隋永安显然也是诧异的,他讷讷看向隋风,似乎不像是事先商量好的样子。
“公子瑜,孤给你三支箭的机会。”
洚福亲自提上来一只金笼,里头正是齐国公子的那只鹦哥!
鹦哥的脚爪被锁在笼中的金杆上,偶尔扇动翅膀,学舌喊着“并蒂同心!并蒂同心!”
隋风的语调沉静无澜:“你若能射中这只鹦哥,孤则将你这头白虎好生奉养。”
齐国公子当即大笑两声,举盏礼道:“梁王英明!”
众所周知,赵瑜与他父王一样精通音律,却不如他父王那般擅长骑射。持弓倒是可以,但箭法就不值一谈了。
鹦哥只是被拴在金笼上,由一尺长的金链相连,在这个距离内,可以振翅低飞。赵瑜若射箭,它定会躲开。除非赵瑜的箭法快而狠戾,否则……
“但你若射不中。”隋风端起酒樽,唇角微勾,“那便是天意了。”
“孤将与在座诸公,共啖虎肉。”
席间诸人纷纷点头,又有几个站起来谢恩的。
我几乎是咬着牙,狠狠看着隋风。我不想他竟然会当廷羞辱赵瑜至此!
赵瑜似乎也是难堪,他右手轻轻按住左腹,像是疼痛,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
隋风格外悠然,他挥手让人给赵瑜奉酒暖身,同时又让人将火绳弓呈到他面前。使臣本欲忿忿上前说话,却被赵瑜拦下了。
忽地,隋风侧头看向我,唇畔含笑道:
“右相以为如何?”
我与他隔着几级阶梯对视,我几乎是愤怒地一字一顿道:“臣以为,……”
隋风不许我说完,便扬声打断我:
“今日诸公来朝,孤甚是欢喜。公子瑜,听闻你昨夜在驿馆遇袭,似是负伤在身。你可在席中寻一名代你开弓之人。”
“只能一人。三箭。”
“你……!”
我很想上前去争论,但碍于我毕竟是赵人,不好再给赵瑜或给赵国丢脸了。
“哈哈哈!”齐国公子再度哈哈大笑,“公子瑜,您可得在席间找出一名神箭手,才对付得了我这只金鹦呀!”
“一尺长的金链子呢,金鹦生得灵巧聪敏,这怕是要箭神下凡,才能射中啊。哈哈哈……”
赵瑜面色苍白地站在殿中,宛如一只经了风吹雨打的富贵燕。即便是这个狼狈的时候,他自小养出的骄矜贵气也丝毫不减。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喉结滚动,最终却是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须臾之后,他俊眉紧锁,似乎在忍着痛意,左臂颤抖着伸出,要去抓起那把沉重的火绳弓。
正在这时,隋风又道:
“将金鹦足上的锁链,解开。”
“既是天意,孤愿顺其自然。公子瑜,请吧。”
我与隋风离得不远。在众人的喧笑声中,我怒极朝他低喝:
“隋、风!”
金鹦得了自由,眼下扑腾着翅膀,在大殿里恣意飞掠,喊着“并蒂同心”。
赵瑜则因着伤口疼痛而逐渐面目狰狞,他那身暗色的衣袍,在左腹处已经洇出了一小片濡湿。他口中促喘了几下,还是勉强将弓拿起。
“慢——!”我忍无可忍,站了起来。
大殿乍然一静,旋即又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隋风侧头看向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隔着晃动的冕旒,我却在不经意间,捕捉住了他眼底稍纵即逝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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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纬感精符》“国之将兴,白虎戏朝。”
*金鹦:
《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我记得商朝就有鹦鹉了,特地查了一下,发现战国的山海经里写过)